第12頁 文 / 於晴
徐向陽沒追去,只淡淡朝車伕點了個頭,車伕飛快跟著奔進人群裡。
「我……」
隔著黑紗,雖然瞧不清小後娘的神色,但霧濕的眼很容易讀透,尤其見這蠢女人像要掏出所有銀兩,徐向陽壓住她拿錢的手,朝擱在板上的字畫瞧去,半晌才搖頭。
「不值得。」他當沒瞧見書生漢又白又青又尷尬的臉色,說道:「畫不成畫、字不成字,全是用來餬口的工具,沒用過心,皆是敗筆之作,買下是施捨他,他有手有腳的,需要施捨嗎?」
「我……我可不需施捨!」書生漢的臉由青轉紅,像只受傷的野獸。「你們一身華服,怎麼知道咱們討飯錢的辛苦?滾!可別教我再瞧見你們,不然……不然……」
「不然如何?」徐向陽冷笑道:「你手無縛雞之力,拿棍打只怕使不上力,用腳踢還怕踢斷腿,你能做出什麼驚世駭俗之事?百無一用不過是書生罷了!」
「書生也要吃飯!我在這兒賣字畫,既不盜又不拾,我礙著你們什麼了?快滾快滾,別教其它人不敢上門!
「不會有人來了。這種字畫誰會要?就算有人要,恐也是成捆成堆的要,拿去包雜物了。你不配當個讀書人,只為飯錢而作畫,這種畫沒有價值,不如趁早改行,當個種田種菜的,你的飯可以吃得更多。」
書生漢聞言,如當頭棒喝。
這年方十來歲的少年一針見血戳破他眼前的迷障。從何時開始,他只為飽腹而作畫?在作畫寫字的當口,也淨想著街頭王老爹賣的肉包子,這樣子的字畫……
他瞪著昨夜裡才趕出來的字畫,收尾軟綿無力、急促匆忙,因為想趕著多畫幾幅。
他苦學近二十年的才能跑到哪兒去了?為了一頓飯錢,他早遺忘了他的夢想。
忽地,他狼狽萬分地收起字攤來,面帶羞愧地離開市集。
徐向陽無聊似的哼了一聲,轉首發現小後娘跟珠丫頭睜圓了眼瞪著他。
「瞧些什麼?同情他有個什麼用?給他銀子不愁吃喝,下回他更忘本,忘了讀書人的本分。這不叫同情,叫害他!」他數落霍水宓的蠢。不知這女人是如何活過二十年頭的,同情太多,也不瞧瞧平日多少人在欺負她,蠢蛋!
霍水宓漲紅了臉,低聲吐道:「我可不是同情,是瞧他字寫得好。」
「你識得字麼?」他鄙夷道。
「不,就因為不識,所以才愈發地欽佩。」霍水宓停頓半晌,目光奇特地瞧著他。
「瞧個什麼勁?」他的臉微微泛紅,顯然有些不自在。「再怎麼瞧,你也不過是蠢女人一個。」
珠丫頭不服氣,忍不住開口斥道:「少爺,好歹夫人是你繼母,你對她說話要客氣些……」
「你像你爹。」霍水宓恍惚說道。難怪先前瞧他指罵那書生的樣兒,像見到了老爺似的。
「爹?」
「你同老爺一樣,雖然說話帶刺,可也都是為人好。
徐向陽聞言,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
「那是當然,他是我爹。」顯而易見,他很高興有人說他像他的爹。
珠丫頭瞧了瞧他那長相異於中原人氏的臉。會像嗎?只有天知道!
「娘娘,要噓噓啦。」教珠丫頭抱著的紅紅扁起一張圓臉。
「啊,可別當眾撒尿!夫人,你在這兒等我,我馬上回來。」珠丫頭鑽出人群,忙找個解手的草地。
「嘖,麻煩傢伙。」徐向陽雙手斂於身後,偏著頭邁前幾步,眼角卻瞄到小後娘積極地在河面上找些什麼。
「你在找我爹?」
霍水宓點頭。「老爺說在船上談生意,河上船那麼多,不知老爺坐在哪一艘?」
「想知道?那還不容易。」指著繡著陳家姓的旗子。「就離這兒不遠,離這兒最近的那一艘,瞧見了沒?陳老爺偏好美色,不知招來多少青樓女在船上載歌載舞。也難怪爹寧願登船談生意,不肯陪家中夫人逛市集了。」
霍水宓沒被他激哭,反而掩嘴笑了。原以為老爺之子是個尖酸刻薄的孩子,沒想到經過這回相處,倒覺得他有幾分可愛,連老爺談生意的對象都查得一清二楚。其實他人不壞,由他對書生漢那件事就明白他的性子,他以為她不知道,每回有人往河岸這邊擠來時,他總暗地只手護著她。
是因為開始把她當娘看待了嗎?
「啊。」
「怎麼啦?若是嫌站累了,我可沒本事背你回馬車。」
「不,那人老在看咱們。是不是老爺認識的人?」在幾呎外的距離,有位高昂的男子執扇輕搖,輪廓粗獷而深刻,瞧起來文質彬彬,但一雙眼直溜往這兒。
很眼熟,一時認不出他是誰。不不,無論出嫁前後,除了老爺之外,她是再也沒識過任何男子,怎麼會覺得眼熟?那露骨的眼光打從心裡頭畏懼,像要吃了她似。
「我可說,夫人總算注意到我了。」男子主動上前,笑道。
「你是誰!」徐向陽沉聲問道,銳利的目光注視他的臉。
男子輕瞇地搖著扇,上上下下掃量徐向陽一圈。
「你娘沒說過我是誰嗎!」他轉向霍水宓,上前一步,伸出手;霍水宓忙退後一步。
在燈籠的餘光下,她清楚地瞧見了他的長相。
他不像是中原人氏,但十分漂亮,甚至有些娘娘腔的味道,若再年少一、二十歲,簡直活生生是徐向陽的翻版。
「走!」徐向陽的臉色白了,拉緊她的手欲走。
「走到哪兒?徐夫人,我剛打京城回來,聽說徐老爺買了個女人回家,我原以為最多也只是個粗俗的鄉野村姑肯嫁給他,沒料到這村姑還挺人模人樣的。」忽地一把抓住她的細腕,霍水宓倒抽口氣,掙也掙不脫。
「你……你想幹嘛!」她顫聲問。
「放開她!」
「住口!這是你同我說話的口氣嗎?」他的嘴角揚起猙獰的微笑,逼近水宓。「那男人懂得憐香惜玉嗎?他可說過他碰你是為了生下正統的子嗣?憑他這一生怎還值得有人為他傳宗子息?任何一個女人在我與他之間,你猜會選擇誰?」
「你……你快放開我!」霍水宓叫道,使勁地打著他的手。她覺得噁心、想吐!他不是她的相公,怎可碰她?
徐向陽瞇起眼,只手箝住男子的肩。「想欺負她,可也得先過了我這關!」一掌推出,雖然還稱不上虎虎生風,可也有模有樣,一掌擊下去沒有散了骨,也會震得七葷八素。
「那男人倒算好心,養你還教你學武。」男子斥哼一聲,粗暴地拉著霍水宓閃開,低咆:「兒子打親爹,還有天理嗎?」
倏地,徐向陽的面色如雪霜般慘白,厲聲道:「你胡扯些什麼!」
正想往前撲去,忽然身後叫起一聲:「尹可鷹,放開夫人。」
身隨話出,徐向陽只睨跟前人影一閃,若論相識人中有此武藝者,莫屬……
「王總管!」
王莫離微微含笑,嘴裡尚含著一枝糖葫蘆,顯然是匆匆疾奔過來的。
「尹公子,當年我家老爺放你一命,言定今生不得進城一步,怎麼尹公子自毀諾言?」
「徐蒼離迎娶新婦,我從京城千里迢迢而來是為道賀。」尹可鷹斜睨著霍水宓,忽然掀開她的面紗,一怔,隨即笑道:「好個徐家夫人!短短六年光陰,徐蒼離的口味倒偏好起狗骨頭來了!是沒飯給你吃嗎?不過話說回來,徐府上上下下是怪異了些,女人是買回來的,又養著旁人的兒女。」尹可鷹哼了一聲,注視到王莫離玩世不恭的臉,道:「還有已故徐老爺的私生……啊!」他脫口叫道,因為霍水宓突地狠狠咬上捉著她的臂膀!
同時間,王莫離的臉色一沉,狼吞下糖葫蘆,疾飛上前,正想封了他的嘴,哪知尹可鷹忿戾吼道:「賤人!」
拉了她的頭髮就往後使力一扯,王莫離一掌飛來,以實化虛,才離他一吋之遠,忽然改變方向,手掌朝霍水宓抓去。
「小把戲也想耍我?」尹可鷹眼尖,粗魯地推開她,及時接住來勢洶洶的抓力。
霍水宓腳步踉蹌不穩,連連往後仰去,仰了個空……
「喂!」徐向陽大叫!「小心後面!」避開打鬥的兩人,飛步邁向岸旁,只聞「咚」一聲,想要捉住她已是不及。
小後娘可不會游水!
她活下來,定跟爹說這姓尹的事;若不幸淹死,可就沒人聽見先前那姓尹的鬼話!
半夜裡,河面黑沉沉的,就算無人敢救也是理所當然!
她若死了……若死了……
須臾之間,腦海千頭萬緒,卻也是身形極快,「噗通」再響,一躍入河。
※※※
兩輛馬車仍是飛快地奔跑在回程的泥地上。
前頭馬車內靜悄悄地,徐蒼離面如石蠟,懷裡抱著濕透身的霍水宓,她的身上蓋了件披風,雖然睡得很沉,但偶爾傳來抽噎,細弱的手臂也緊緊攀著他的腰不放,像是攀住浮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