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於晴
那眼神著實讓費璋雲怔住了。老劉算是花家元老級的忠僕,歷經花、湯家,算是看著他和花希裴長大的,從小老劉相當疼愛他與花希裴,也一直守著主僕之分,今天為了韋旭日,倒是出乎意料地胳膊往外人身邊靠去。
「謝謝劉伯。我不是沒有衣服,只是想要一件『情人』的衣服。費璋雲……不不,璋雲,我沒什麼東西好給你。」她翻了翻旅行袋,拿出一隻棉布縫製的唐老鴨,差不多一個手掌大小。「就當是我送你的見面禮好了。」
她把唐老鴨塞到他懷裡,看著冷漠的他和那只臉上表情暴躁的唐老鴨並列,就忍不住掩著嘴偷笑。
他瞇起眼。「我不是三歲小孩。」
「但,我覺得很配你啊。」她努力板起臉。「這是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大伙都喜歡溫吞吞的米老鼠,我偏喜歡愛欺負人的唐老鴨,他跟你——挺像的。同樣都是暴躁無禮、尖酸刻薄的。」才大不畏地說完,前頭的老劉就是一陣呵呵笑。
「對於情感缺乏症的人來說,你倒開心得令人懷疑。」費璋雲忽感頭痛起來。對於一個視他為唐老鴨的女子,他還能說什麼?
「我……我……對旁人沒法發洩感情。」她拎著他的袖子,害羞地說:「但對你就不一樣。我老感到你很親切……很能讓我信任。」
他瞇起眼,注視黏在他手臂上的女人。坦白說,她讓他無所適從。假設她說的皆屬實,他是那個在八年前害她的禍首,她怎能輕易信任他?
難道當她每次一開口說話,圓潤的字珠從嘴裡滑出來時,那種如同砂石車輾過的刺耳聲音不會無時無刻提醒她——就是費璋雲那個自私自利的傢伙害了她的嗎?
是的,從聽見她的聲音起,他就知道她的聲帶受過傷。她的雙手、她的細頸都是遍佈的疤痕,雖然並不十分顯眼,但能夠想像在她衣服覆蓋下的身子裡究竟還有多少密麻的疤痕。
難道,當她四季穿著長袖的衣服而遭來旁人奇異的眼光時,她一點也不怨他?
一直以來,他以為他的復仇是理所當然,卻在無意間傷了無辜者。她怎能夠還對他笑得這麼……開心?
車一駛進車庫,韋旭日先行下了車,過大的黑色外套穿在她身上顯得有些滑稽。
「少爺……旭日小姐的行李要擱在哪間房?」老劉特地補上一句:「事實上,那旅行袋跟她一樣輕,算不上是行李的。」換句話說,裡頭極可能只有一、兩件衣服而已。
「這是交易,老劉。別付出過多的同情。」他下車,看見他的外套包裡著她柔弱無骨的身子,心頭不自覺泛起淡淡的痛楚。
破碎的心還會感到疼痛?
他顯得有些心煩氣躁的,俯下身朝著車窗裡的老劉說道:
「行李放在三樓的客房裡。還有,請醫生過來。」
「醫生?」老劉丈二金鋼摸不著頭腦。
「韋小姐受了風寒。」
「咦?真的?我還以為她只是身子虛弱點。」老劉喃喃道,賊兮兮的眼神投向他。
費璋雲當作沒看見,跨步向前。
「來吧,我介紹湯家成員讓你認識——」話還沒說完,一隻穿著寬大袖子的玉臂悄悄地勾進他的臂膀中。
「情人。」她仰起臉,朝他巧笑倩兮。
她的笑很純、很亮,讓人忽略了她的年齡:她自稱已有二十四歲,處事舉止方面確像極孩子。
「你很瘦,我只感覺到一跟骨頭攀在手臂上。」他放慢步子配合她。事實上,他發現她很「弱」,不止心臟方面不太好,就連跑幾步路也會讓她喘不過氣來,而且,可以想見她是很容易感染風寒的,就像是一陣風就能吹走她似的。
她皺皺鼻。「如果你喜歡豐滿些,我會努力吃胖的。」期待的眼睛又望著他。
這種眼神十分熟悉。相識短短幾個鐘頭裡,少說也有四、五次的「期待的眼神」看著他。他並不是有求必應的神祇,但——
「你想要什麼?」
「一起吃三餐好嗎?」地含羞帶怯的。「我們是五十步笑百步,劉伯說你也時常忘了吃飯,我們一起努力吃,至少再加個十公斤。」
顯然,老劉是趁著上樓放她旅行袋的時候,捉住機會出賣他的。她究竟有何魅力,讓老劉這元老級的忠僕陣前倒戈?
「璋雲!」湯競聲鼓著圓滾滾的啤酒肚。「一個下午跑到哪裡去了?非裔那兔崽子沒告訴你要相親嗎?沒關係,我們改到晚上去……」
「不關大哥的事,是我忘了。」費璋雲禮貌地回覆。「事實上,我不打算相親了。」
「不打算相親?」剎那間,湯競聲像是傻掉了。他的身材不算高,紅紅的鼻頭、胖胖的身軀,有點像聖誕公公,長相十分討孩子喜歡,就差沒馴鹿在旁。
「對,我有對象了,以後不必再煩勞叔叔費心了。」他心不在焉地說。
聞言,湯競聲傻呆呆地看著他,再茫茫然地移到韋旭日臉上。
「是她?」就憑這個從衣索比亞來的女難民?
「是我。我是璋雲的情人。」韋旭日大聲宣佈,顯得有些緊張,攀住費璋雲的小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袖。
那副既侷促又逞強的樣子,就如同先前她對他談條件的時候。不,比起那時候還有一分警覺性。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她的寒毛豎立起來。
就像捍衛自己骨頭的小狗。
「你?你是誰?」湯競聲悻悻然地瞪著她。
「我叫韋旭日,叔叔。」
※※※
在花間,在林間,在視線所及間,到處可見支離破碎的屍首;在風中,在雨中,在每場夢境中,到處可聽吶喊: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費璋雲猛然張開眼。汗如雨下。
夢。是夢。
九年來日夜糾纏著他的夢境。
花希裴不瞑目。死不瞑目。藉著托夢求救。
「我要怎麼救你?究竟要怎麼救你,你才能解脫?」他低咆,蒼白的臉色在漆黑的屋內顯得格外可怕。
她究竟受到什麼樣的痛苦折磨?她的身子原就虛弱,心臟的負荷能力受不住太大的驚嚇;在爆炸的同時,她是先嚇得休克,或是先讓炸藥給炸得……
九年的日子他日夜企求是前者。昏迷了就什麼也不知情,至少,不會死得那麼痛苦。
他始終無法體驗那一刻,希裴究竟有什麼樣的知覺。是驚懼?或者,什麼都來不及感覺?
沒人能告訴他答案,連那兩個美國兇手都不能。
是他親手扛那兩個兇手進車裡,是他親自確定他們清醒,是他親眼目睹他們在爆炸聲中支離破碎的。
希裴受過什麼樣的折磨,他們也必須一一受過!但從沒想過,這世上竟還存著殺了希裴的兇手!
這就是希裴托夢的原因嗎?死不瞑目,還是怨他害了另一個女人——
等等,他的腳踩到的是什麼?
柔軟、渾圓,甚至類似骨頭的玩意——
「旭日?」費璋雲凶狠地低咆。
在整棟屋子裡,唯一算得上骨類動物的,大概就只有那個像小狗似的韋旭日了。
「嘎……被發現了。」砂礫磨擦的聲音在漆黑中出奇刺耳,卻又帶有幾分溫暖。
真是她!
「你在我房裡做什麼?」他咬牙,開啟床前的桌燈。床側下裡著一團厚棉被,被裡露出張骨感十足的小臉。
她討好似的笑著。「我怕生嘛……」
「那也不該闖進一個陌生男人的房裡。」過去二十四年,她是怎麼完好地生存下來的?
「對我來說,你不算是陌生人。」她皺皺鼻。「我認識你八年,比起這棟屋裡的其他人來說,你是我最熟悉的人。」
「出去。我沒習慣與小狗似的女人共度一夜。」他刻意忽略她乞憐的眼神。
韋旭日將棉被抱得更緊。「我……我以前當然敢獨自一人睡,要不是你……自從那一夜後,我怕獨處。我怕……在我熟睡的時候,突然有人拖走我……」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會作惡夢,怕醒來後是事實……」
醒來後惡夢就是事實!就像他。
費璋雲注視她那張彷彿一抖就連骨頭都一齊抖掉的小臉。
「起來。」他命令。
「我不走,不走,死也不走!」為表強調,她將身子緊靠在床側下,就差沒抱住床腳。
「去吃飯。」他把了把凌亂的黑髮,套上睡袍,下床跨過她的「窩」。
「你餓啦?」她眼睛一亮,從層層棉被裡爬起來。「我陪你吃。」
她身上的睡衣就是白天「救濟」她的外套。
費璋雲不予置評地哼了一聲,開門走下樓。
她沒用晚餐。這是一晚上老劉在他耳邊控訴的事實,其實,調控訴還輕描淡寫了些,在前一秒鐘老劉能疾言厲色地指責她無食慾是因他沒下樓用飯,下一秒鐘還特地從他門前用力踏著木製的地板繞過,上三樓軟聲細語地勸她吃晚餐。
那個叛徒!老劉向來忠心耿耿,是什麼原因改變了他的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