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余宛宛
非男非女……
白芙蓉狂亂的腳步踩著了裙擺,整個身子向前一簸,重重地摔在碎石子地上。
她混亂的心和腦子無法作出任何保護自己的反應,細薄的袖被碎石子割破,手臂手腕都被磨出了幾道又細又長的紅色血痕。
不覺得痛、沒有力氣移動,她躺在碎石子小徑上,用一雙無神的美眸瞪著今晚沒有一點星子的夜空。
「所以,你現在知道你為何不能在十八歲之前和黑嘯天成親了。」
她哪敢妄想十八歲?十五歲就被宣判了比死還可怕的命運啊!
如果嘯天哥哥知道她現在是這樣的身子,他會用什麼表情看她?
她想像不出非男非女的身子可能會有的樣子,因為她已經再度失控地側過臉頰,挖心掏肝似的乾嘔了起來。
「若我現在自絕性命呢?」她向師父問道。
「練了絕艷之人,身體髮膚難傷,是為不死之身,你唯一能結束生命的機會就是在十八歲及二十五歲生辰的那二日,舉刀刺入心口自絕性命。」
連死都不得自由哪!
纖長的十指掐握著一株野草,草根被整個拔起,濃綠的草汁在她青白的掌間泛開來,爛泥似的糊成一片。
她想起師祖身上那些沒癒合的傷口……她撐起身子,跌跌撞撞地衝到溪邊。
溪面上,月亮的倒影和一張在水波中晃搖的芙蓉美面同時入了她的眼--
她狂亂地扯掐著自己的臉龐,希望扯去這張皮相。這種臉孔,不要也罷!
扯得過急、力道過重,她的指甲在臉上留下了傷口;然則,這自虐的舉動,卻只是讓她的容貌增添了霞色。
該怎麼辦?能怎麼辦?
不明白自己坐了多久,只知道夜更靜了,只知道清晨的朝陽刺痛了她的眼,而她仍在迷霧間找不到出路。
「你在這裡坐了一夜?」
突然響起的聲音讓白芙蓉身子一顫,雙臂把自己抱得極緊。
「師父……」她睜著無神的眼看向師父。
「絕艷有方法可解,此法被以紅花之法封在書頁裡,我一解開,便立刻趕來找你。」白玉相淡漠地說。
「絕艷有解法……」白芙蓉怔愣地看著她,一動不動地聽著師父平靜的聲音對她說道:
「解咒,有兩個方法可行。其一,中咒之人,自十八歲起,每月需得一對年輕男女的熱血沐身。唉,我如今才知道師父為何總是雲遊在外了。」
「用年輕男女的熱血沐身……」白芙蓉的喉嚨被恐懼掐住,彷若屍體已橫臥在她的眼前。涔涔冷汗滑下額頭,沁入眼間,痛得她紅了眼。
「我可以教你吸魂之法--被吸魂大法扣上的人,臨死時並不會有痛覺。你可以趁他們離魂的那一刻,得到他們的鮮血。」
白芙蓉全身冰冷,腦中的思緒全被剝除一空。無止盡的血腥在她的週身百骸流動著,羶臭味讓她作嘔,卻又無法把血脈裡的血變成清白。
「殺人取血沐身……我還算個人嗎?」白芙蓉頹然地搖著頭。心灰意冷的沙啞口氣,對天真爛漫的登蔻少女而言,過分沉重。
生與死,她算是提前試鏈了……
「第二個方法呢?」白芙蓉閉著眼,雖不敢再抱希望,卻無法阻止心窩那一絲渴望生存的意念。
「『索愛命咒』」亦可解去絕艷。」
「索愛命咒?」她打了個冷顫,心重新被浸入一口寒井中。
白玉相的目光與她交會了片刻,終究還是說出了殘酷的真實:
「索愛命咒是將你衷心至愛之人,置於一隻施了『奪命咒』的銅盆之間,燒燃至死、烹煮為血灰。以此血灰沐身半個時辰,便可臻至正常。」
白芙蓉怔怔地看著師父,以為她吐出口的不是解咒之法,而是駭人的山魅精怪。
壓抑不住喉間的嗚咽,在崩潰的身子即將下支倒地前,白芙蓉狂亂地喊叫出聲:
「為什麼會有這麼殘忍的解法!既是至愛之人,又怎麼忍心將他烹煮為血灰……我寧可化為血灰的人是我自己啊!」
她手指在地上不停抓扒著,直到十指全磨出了血絲。如果不能停止自己的心如刀割,至少不要讓她想起嘯天哥哥。
「一定要拿別人的命才能換來我的生存嗎?我沒法子做到……」白芙蓉抽噎著。
「不踩在別人的命上,痛苦的人就是你自己。」冷眼,旁觀。
「師父--」白芙蓉悲泣地呢喃,翦水雙瞳在心灰意冷之後無力地半合著,有種楚楚可憐的淒艷之美。
「師父,為什麼是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麼?告訴我……我做錯了什麼啊……
「你沒錯!錯的全是我!」
那淒艷的眼神引起白玉相的怒火,她紅著眼陡地指著芙蓉的臉叫吼:
「我不該讓你們在一起的!」白玉相頸上的脈動忿怒地抖栗著,眼前的白芙蓉不是一個人--「她」是搶走了夫君的姊姊!「她」是那個不忠貞的夫君!
「我的意思不是這樣……」白芙蓉驚弓之鳥似的將自己蜷成一團,驚怯的眼不停游栘著,不敢正視師父火怒的眼。「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我沒有責怪師父的意思……師父別生氣……我不會再讓師父生氣,我找一處地方躲起來……」
「你能逃到哪裡?黑嘯天是個奇才,我估計約莫再過一年左右,他便會成為巫咸國的佼佼人物。你愈逃走,只會讓他更放不開你。告訴他真相!」
「不--」白芙蓉驀然挺直起身軀,嬌顏頓時青白如死屍。
「你是怕黑嘯天因你而死?」白玉相冷笑著,對「愛」字早已絕望:「或者你怕他不會幫你?」
白芙蓉重重打了個冷顫,雙唇不住顫抖。
「他會幫我。」但是,她不願開口。
二人之間,總是他在主宰一切。一切若是不變,他會守著她一生一世。
但是,一切變了--她甚至不敢想像他知道實情的樣子。
她與他之間,竟不曾經歷過風波……
「黑嘯天的個性會因為愛你三年,而惦記你三十年不止,巫咸國之人一生只有一次婚配,你不願意他因為你而鬱鬱而終吧?」白玉相很清楚她又愛又怕的心情。
怎能誤了他!白芙蓉搖頭,搖落了淚水。即使一想起他和其他女子並立,她會心痛到無法呼吸。
「師父,我該怎麼辦?」愛之刺鯁在喉間,每一次開口都是一種苦痛。
「對他冷淡,讓他對你心生厭惡,不停地與他對立,讓他主動遠離你。」
「我……」做得到嗎?
「如果你是真心為他好,沒有不可能的事。」白玉相看著她的欲言而止,唇角冷冷抿起。芙蓉太單純,不會明白男人對於抗拒有一種野蠻的征服感。
況且,芙蓉擁有的是傾城之貌,她愈逃,黑嘯天只會愈放不開她。而他的緊追不捨,更會讓芙蓉在生死之間不停地掙扎--畢竟要殺死自己不是如此容易之事。
自己的復仇,算是成功了吧!
自己好毒辣的心腸啊!白玉相的心飄過自責。
但也僅是飄過而已,事已至此,夫復何言。
白芙蓉無心察覺白玉相的心思。要她逼著嘯天哥哥厭惡她,與死何異啊!
她以為自己無法遠離他……她以為狠心很難……
直到十五歲生辰的那一日,她所有的不安、緊繃,卻在沐浴時卸下了衣裳的那一刻,達到恐懼的最高點!
她瞪著自己的身子,驚駭到連指尖都冰冷。
她的肌膚依然晶瑩如雪,她的肢體仍舊纖雅如柳,但曾經擁有過的女性柔軟曲線,全都在一夕之間--消、逝、無、蹤!
胸口雪白的蕡起,平坦得一如少年!
腰腹下那屬於女性的私密,化成了一片光滑肌膚,與身上的其它肌膚相同,卻與正常人的身子全然殊異!
白芙蓉不再是「她」或「他」!
他或她是一個雌雄莫辨的怪物!
遠離他,不難;狠心,不難啊……
「芙蓉,別走!」
我驀然睜開雙眼,從冰床上驚坐起身,象徵法力的長髮鋪滿了整張床榻。
我陰沉地瞪著石穴外被風吹動的樹枝暗影--
芙蓉十五歲的嬌顏仍栩栩如生地在我的夢中徘徊,一切卻早巳不同!
那天過後,芙蓉避我若蛇蠍。
兩年了!我容忍她怯怯懦懦、畏畏縮縮地閃躲了我兩年了!
第一年--她被封印在「巫真花谷」裡,苦練術法。我親口允諾師父,不去打擾她,所以強行壓抑住心頭上的狂風巨浪。一年,我等了!
第二年--她出關,卻在她師父的陪伴下,頻頻提出與我對決的要求,卻又屢屢一敗塗地。又一年,我亦忍了!
三個月前,慘敗到臉色青白的她,慌張地從巫咸國遁逃至人間。
她以為逃到另一個結界,我就會放過她嗎?
我聽見自己痛苦的低鳴在夜裡散開,石穴外的樹葉正顫抖地一如嚴冬時節。
「把我的心扯碎成爛泥一樣地丟在你面前,你會回過頭來擁住我嗎?」
她會!
我看得出她眼中的掙扎、絕望,卻恨她什麼都不對我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