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余宛宛
「媽,他到底做了什麼?」小時候的他,該是頑皮又淘氣的吧?她忖道。
「老師告訴他才藝表演要表演一些別人不會的。偏偏這傢伙從小就主見特強,沒有跟任何人商量就自行決定了他認為是『才藝』的東西,而且事前口風之緊,完全不讓人知道他要表演什麼,就是自己一個人躲在房間裡練習。到了比賽那一天啊,我們兩夫妻把他打扮得像個小紳土一樣。」提到兒子小時的模樣,她忍不住吹噓了下。「濤帆從小到大的大體輪廓都沒變——濃眉大眼、漂亮的顎骨,所以你可以想像他那天是個多可愛的小男生。」
杜亞芙腦海中浮起了商濤帆小時候的雛形,笑逐顏開的。
「你和濤帆怎麼不再生一個?依依已經比較大了,可以照顧弟妹了。」曾意如朝這陣子顯然夫妻感情極佳的杜亞芙說道:「依依像你,這次生個像濤帆的,這樣才平均嘛!」
杜亞芙給了她一個短促的笑,低下了頭。
現在的幸福是可貴的。不過,她卻不曉得這樣的幸福能維繫多久?他是不再有那些風風雨雨了,但能維繫多久?他也許是真心愛著自己的,可是,她卻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得他愛。
一直害怕自己被拋棄的感覺、一直覺得自己很渺小,這種被拋棄而渺小的感覺,讓她始終不敢依靠別人,因為怕終究有一天依靠倒塌時,她會受到更大的傷害。為此,她很獨立,獨立得甚至有些孤僻。
而這些潛在的自卑情緒,她卻是萬萬不敢開口告訴他。就生怕哪一天,他會再度離她而去時,那她會崩塌而亡。
一個他的翻版,她何嘗不想要?卻是害怕要不起啊!
看出杜亞芙的鬱鬱寡歡,曾意如轉移了話題。
「我還沒說完哩!那天他上台表演時,我們夫妻倆在台前看著他穩重的颱風,感動得就差沒站起來鼓掌歡呼了。而就在我們幻想他未來當上總統的樣子時,濤帆很大將之風地拿起了麥克風——」說到此,曾意如轉頭左右看了一圈。
「怎麼了?」被故事吸引而抬起頭的杜亞芙,也跟著看了室內一圈。
曾意如尷尬地笑了兩聲。「每次偷偷摸摸和別人說這段故事時,濤帆那傢伙都會出來,擺一張抵死不認帳的臉,我忘了這回他到香港去了。」
「是啊,三天了。」她的口氣中有著惆然,電話無法盡訴離情,她還是想他。
「他很快就回來了。」拍拍媳婦的肩。
「媽,那濤帆拿起麥克風之後呢?」
「那傢伙很鎮定地對著全校師生說——他今天要表演的才藝是地心引力與自控力。天知道他那時才七歲,怎麼知道那些字眼的?」
「地心引力與自控力?」杜亞芙眨了眨眼,好奇地追問:「是什麼?」
「他一說完話,就放下了麥克風,開始長長、長長地吐氣。然後——」曾意如嚥回了笑聲,續道:「然後啊,兩條長長的鼻涕從他的鼻孔流了出來,拖得好長、好長。」
杜亞芙張大了眼,不能置信地望著笑著往後倒的曾意如。
「鼻涕?」不會是真的吧?那個品味無可挑剔的商濤帆。
「不要懷疑,這是真的。濤帆真的做了那種事。而且還很厲害地把那兩串鼻涕拉長到下巴,才倏地一聲吸了回去。」曾意如揉著肚子,看著由全然不信轉為相信的杜亞芙開始大笑出聲。
杜亞芙揉去溢出眼角的一顆濕潤,第一次無法自制地笑出眼淚來。
「他——怎麼會……」話未說完,笑聲又淹沒了話端。「哈……我的天啊!哈哈……」
「不蓋你,他真的是那樣做,而且他老爸更絕。」
曾意如又好氣又好笑地回想起當時。「那老頭在全場目瞪口呆、鴉雀無聲時站起來鼓掌,大聲地說——台上的孩子真是有勇氣啊,既勇敢、又聰明。」
「此地無銀三百兩。」她揉著笑到幾乎抽搐的臉。
「對啊!那老頭這麼一喊,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他兒子了。」曾意如搖頭歎氣。
「那媽你——」
「我裝作不認識他們,跟隔壁座位的媽媽一塊笑他們。」
杜亞芙往後倒靠在沙發上,屈起了身子。「哈……肚子好痛。」仍是笑著。
對於這一家人,除了驚歎號之外,她已經沒有其他評語了。
「開心的笑,是不是很好?」曾意如拍拍她的背,和藹地說:「你不一定事事都要照著你母親的期望去做,偶爾讓自己快樂也是很重要的。」
濤帆大致和自己提過亞芙的狀態,而她絕對相信在宋梅自視甚高且冰冷高傲的個性教導下,亞芙肯定是個缺乏快樂童年的孩子。
「我的母親認為我應當像她一樣,氣度、儀態、風範兼具,甚至連嫁的夫家都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她是那種會替每件事定下標準的人。」杜亞芙的語調中沒有過多的憤懣,只有著淡淡的無可奈何。
「你想成為像她那樣的人嗎?」
「我做不到。」杜亞芙坦然承認。「我在太多事上放入了她認為不必要的感情。例如——我希望參與依依的每一段成長,而母親認為孩子理當由家教、保母陪伴教育,才能培養孩子的尊貴。」
「你母親這是什麼時候的老舊思想?」曾意如輕呼。
「她的階層觀念很強,所以她評斷一個人是否值得交往時,是以對方的家世、出身作為評估的。」所以,不論我做得再好,只要我體內流的仍不是杜家的血液,我就沒有資格構著上她的標準,杜亞芙苦澀地忖道。
「那就是說,如果她不滿意濤帆的身世,她根本不把你嫁給他嘍?」
杜亞芙有點困窘地點點頭。「媽媽,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啊!」曾意如拍拍她的肩膀。「只要告訴我,你在乎濤帆嗎?」
「在乎。」她誠然地看著婆婆的臉浮起了笑,對於自己的坦然以告突然覺得有些羞澀。她太大膽了嗎?
「我喜歡這樣直接的你,婚姻生活本來就該是開開朗朗的。」
「我想我一直是個失敗的妻子。」她垂頭喪氣的。
「你曾經是。」曾意如不隱瞞地回答。「不過,濤帆也是個糟糕的老公。如果他當時不是報復心態地往外找女人,而是像現在這樣懂得珍惜你、引導你,我早就又抱孫子了。所以,你們兩個算扯平了。」
杜亞芙黯然的神色因為她的安慰而略揚了些,但還是有些惆悵。
「他錯在娶了一個不會表達感情的人,所以我不怪他。」
「不會表達感情總比沒有感情來得好些,不要讓自己成為第二個宋梅。」曾意如語重心長地說:「她沒有感受力,而你有。」
「叩、叩。」
「進來。」杜亞芙開口說道。
一個衣著整潔的女孩走進起居室中恭敬說:「太太,您母親來了。」
杜亞芙聞言連忙起身,直覺反應地望了望自己的衣著是否端莊合宜,臉上的所有表情也在一瞬間隱藏成空白。「快請她進來。」
曾意如望著她的戒慎模樣,歎了口氣。一個本來應該伶伶俐俐的孩子,怎麼被宋梅壓抑成一個戴著面具的女孩子呢?為了舒解杜亞芙的緊張,她挑起了眉,刻意無奈地說:「看吧!我每次說別人壞話,那個人就會出現。」
杜亞芙抿起了唇角笑了笑。「謝謝您,媽。」
「我打擾你們談話了嗎?」宋梅一身深藍套裝搭配著鑽石別針——一貫的出眾、傲然。
「沒的事。」曾意如對著她點了點頭。「親家母,你過來怎麼也不事先通知呢?」
曾意如心口不一,事實她在想也好事先躲開。
「我們今天剛回國,正巧經過,便進來了,希望沒有造成不便。」宋梅以著疏遠的禮貌朝曾意如點了點頭。
還好,杜亞芙不像她。曾意如在心中鬆了口氣,否則連在家都要拘謹得像客人一樣,豈不難受?「你們母女倆慢慢聊,我先走了。」
杜亞芙挺直了脊背,客氣地對著母親說:「媽,您請坐。」
宋梅抿了下唇算是回答,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下回碰到親家母要離開時,你得送到樓下去,不要讓人說我們杜家的家教不良。」
「是。」她不自覺地繃緊了臉部的肌肉。「您和爸怎麼有空回國呢?」
「我們到香港參加一個會議,恰好有幾天休假,因此便回來了。」宋梅以她一貫的冷淡說道。
「您和爸打算停留幾天?」和母親說話總讓她有著無形的壓迫,因為母親那種半帶著同情的鄙夷總會讓她受傷,那種眼神讓她想起她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是靠杜家的收養才能到今天的地步。
「一、兩個星期吧!對了,你下星期幫我安排一次報告會及參觀,有些國外朋友想看一下『風威』。」
「是的。還有其他需要我幫忙的事情嗎?」杜亞芙禮貌地問。
一直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沒有什麼溫情的向候,原來只是不曾比較過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