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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文 / 余宛宛

    龔希一掀開被單,使勁地捶向床墊。「該死的女人!」

    如果不是她畫了那樣的一張畫像、如果不是她的畫強迫他正視了子謙的孤獨,他怎麼會作那樣一個夢。

    伸手捏揉著頸部的僵硬,他呼吐著胸臆間因極度焦慮而起的不適。側過頭望了望時鐘——六點,對一個凌晨兩點才上床的人來說,此時還是正好眠的時候,而他卻坐在這,再也無法放鬆。過分真實的夢境讓人恍惚。

    他承認他疏忽了那孩子。孩子將近八歲了,卻仍在大班,就是因為過分自閉內向,所以家人不敢過早將他送入小學的環境之中。他該多關心子謙一些的,但那酷似沈韻竹臉龐的孩子,仿若是將他的錯誤重複倒帶似地放映於眼前。對那個女人的不滿與恨意,讓他無法忍受看到那孩子。

    前日開始接送孩子上下學,只是自己父親為了拉攏他和子謙而強迫他進行的一項舉動——沒有特意的關心、沒有身為一個父親該有的慈愛,即使對於那孩子期待的眼光曾有過心疼,卻也硬是狠下心來,不讓自己心軟。孩子簡直是那個女人的翻版,他何必對她留下的任何「東西」有些許關愛之情。

    起身進入浴室,潑了自己一臉的冰涼,讓自己清醒。

    拭去臉頰上的水珠,他望著鏡中的那個人——剛毅而顯嚴肅的眉,銳利深邃的眼,氣勢是嚇人的,模樣是堅決的,然而臉上的線條卻是苦惱的。

    女人!他低聲咀咒了聲。

    一向自為情感分明的人,對於喜與惡的表達也是分明的。律師的職業,沒讓固執的他圓融幾分,只是讓他在生活之中又多了幾分對人性的不信任。不熟識的人面前,他不願多言,然而對於家人他又常是過度關心一因為他們是他唯一可以信賴的人。

    正因為如此,所以當沈韻竹有了外遇時,那種被背叛的感覺才會那麼痛徹心扉、刻骨銘心,他再無法輕易地相信別人。

    走出浴室,隨意套上件衣服,再也無睡意的他,架上眼鏡,打開門走出自己的房間,跨下樓梯。

    苦澀中帶著醇香的咖啡氣味飄散在空氣中。

    有人起床了。

    龔希一有些驚訝地踏下最後一個階梯,走向廚房。

    「怎麼這麼早就醒來了?」龔希一推開玻璃門望著向來笑意可掬的二弟——龔允中苦澀地坐在桌邊。一杯三分滿的咖啡杯,加上一菸灰缸的燃盡菸蒂,等於一個苦惱的男人。

    「睡不著。」龔允中揉了揉眉心中的疲憊,向後靠在椅背上。「你呢?」

    「跟你一樣,睡不著。」替自己倒了杯咖啡,拉開椅子坐了下來。「你又去看伊稜了?」

    龔允中身子微乎其微地騰動了一下,斯文的臉龐寫著沉重。「這麼明顯嗎?」

    「沒錯。每看她一次,你就會開始失眠、開始自責——就像現在這副模樣。」龔希一認真、嚴肅地告訴他:「她的精神脆弱,不是由於你的緣故,是由於那個拋棄她的王八蛋——洪迅。如果真的想贖什麼莫名的罪,就把洪迅當商業間諜一事嚴嚴肅肅的辦個徹底。你到底要背負這罪惡感多久?」

    「我當然會辦他。」他的眼光閃過一絲微乎其微的恐怖。「但是對她的內疚卻不會那麼容易消失如果能把我是她未婚夫的事實抹去,如果能把我知道她愛上別人時的不在乎傷害除去,或許我可以丟掉這些包袱吧。兩年了,她的情況卻依然沒有好轉。」

    而該死的我,在看到她的臉孔時,腦裡想到的卻是另一個讓他瘋狂的長髮女子——這才是他深層內疚的真正原因啊!龔允中垂下眼,摸著杯沿,所有笑意在一瞬間消失無影。兩年了,她在世界上的哪個角落飛舞著她的舞步呢?

    龔希一靜默,只是伸出手拍了拍這個一向把笑容當成保護色彩、甚少言及情感的兄弟。「伊稜原本就脆弱,今天就算你原諒了她、守護著她,她最在乎的卻還是那個拋棄她的人。只要那個人不能守護她一輩子,那麼她隨時都可能糯神衰竭。你做的已經夠多了,別給自己大多的壓力。」

    龔允中扯了扯嘴角,拿起杯子將剩餘的咖啡一口飲盡。「不談這個了。」

    「閃躲無法解決問題。」

    「那你何必對子謙視若無睹?」雙允中話鋒一轉,正視龔希一的眼,口氣凝重。

    「只為了一次失敗的婚姻,就犧牲了一個孩子的幸福?大哥,我不懂你的想法——我可以理解你對外人的冷漠,但是對於自己家人,你一向比誰都來得關心。」

    「就是因為付出太多,所以更無法忍受被欺瞞的感受。」龔希一沉下了臉,闋黑的眼眸在鏡面下閃過一層怒戾之氣。

    「孩子終究是無辜的,對不起你的並不是他,一個八歲的孩子不需要承擔母親的過錯。」

    「他可以不需要承擔。」龔希一冰霜般冷酷地吐出話。「我不在乎他離開我沒有人要求姓龔的人就一定得待在龔家。」

    「老天爺。」龔允中不可思議地瞪著眼前跟自己相處了數十年的大哥。「恨有這麼深嗎?子謙是你的孩子啊。」

    「住口!」

    龔希一突然出聲的高昂音量震驚了彼此。室內只剩下冷淡的回音與逐漸亮起的晨光,偶爾響起的清脆鳥鳴,更顯得餐廳內兩人對峙之間的沉默無語。

    「你是誰?在這裡做什麼?」龔家大老——龔啟允的聲音在此時劃被了空氣中的寧靜。

    屋內的兩人在聽到父親大聲的喊話後,腦中還未開始揣測,身體卻己即刻快速地往聲音傳來的地方——門口走去。六點多的時刻,正是父親結束運動的時間。而現今的治安狀況,加上父親驚詫的高音聲調,著實讓他們有些心驚。

    律師難免樹敵。

    但,才拉開大門,他們就猛然打住急衝向前的腳步。隔著庭院的草皮及雕花的鐵門,身穿運動服的龔啟允正站在一名跪倒在地、不住叩首跪拜的中年婦人身旁。

    發生了什麼事?

    「你,起來說話。」龔啟允命令式地對著眼前著深藍衣褲的婦人說話。

    「龔法官,求求你救救我先生!除了你們,沒有人可以幫他了!他是冤枉的啊。」

    婦人落在地上的雙膝堅持黏附於地面之上,略為黝黑的臉龐上附著兩行淚水。

    「百分之九十九的犯人都堅持他們是無辜的。」龔希一打開門走上前,臉上除了拒人千里的鯁直外,沒有任何的表情。

    「龔律師!」一見到龔希一,那婦人整個身子往前一撲,匍匐在早晨略有霧氣的石板路上,又是一跪一磕頭。「求求你救救我先生!求求你。」

    龔希一皺起眉,對於這種強迫式的求助方式感到不悅。雖則這種求情場面三番兩次在眼前上演,他仍是厭惡這種被推簇上架的感覺。

    他從不否認自己是荀子學說的擁戴者——人性本惡。只是他亦如同千千萬萬人一樣,用了後天的禮教來修飾他的先天惡性;也因此,在這種睡眠不足又心情極糟的情況下,即使他百般想口出惡言,但說出口的話還是得有些保留。

    「你起來,否則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會聽。」

    「是是!」婦人急忙忙地站起身,跪立過久的雙腿卻因發麻而有些搖晃。

    「他犯了什麼案子?」龔希一抿著薄唇,冷冷地吐出話來。

    「他被指控強暴。」婦人紅著眠,哽咽著聲音:「我先生是開計程車的。那天晚上他回家吃飯,把車子停在路邊,吃飽後,發現車子停放的位置被換過了,沒有去報警,因為想說車子自動回來了,以為運氣還算好,怎麼知道隔天警察就來說他強暴」

    龔希一伸出手止住她開始不成聲的談話。「他有沒有不在場證明?」

    「他在家吃飯啊!他有沒有離開,我最清楚了!」

    「親人的證詞可以不被採信。沒有其他鄰居看見嗎?」龔希一嚴厲的眼炯炯地注視著眼前的婦人。透過一個人的眼睛,可以看出許多事。

    「沒有,我們那種地方,沒有人會去管別人。」她有些絕望地沙啞了聲音。

    「警方難道沒有從被害人的身上採集精液做化驗?」

    「那個女孩子沒有被強暴成功,所以沒有辦法」婦人拚命搖頭,拚命流淚。

    「她是指認計程車車牌,還是你先生?」龔希一交叉了雙臂在胸前,觀察著婦人。

    目前為止,這女人的眼中,只有因丈夫受冤屈的痛苦,倒沒有什麼虛偽的多餘濫情。

    「她說她化成灰都認得我先生」婦人泣不成聲地抽噎著,絕望是她此時的寫照。

    「你是那位王小明的太太嗎?」龔允中開口問道,想起昨晚的夜間新聞——一則計程車司機強暴未遂的報導。在目前混亂的社會中,這種層出不窮的案件絕對構不成令人印象深刻的條件。他會記得,完全是因為那個司機有著一個國小課本、習作中常出現的例句名字——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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