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余宛宛
小謙微乎其微地搖搖頭,往後退了一些。
「小謙,葉芸阿姨在家嗎?」他盯著小謙連眨了數下的眼睛問道。
孩子緩慢地搖頭。
「噢!該死!」龔廷山咒罵出聲,這讓眼前的男孩用手肘撐著自己往後挪移幾步,眼睛中的神色是受傷的。
「小謙,對不起,叔叔不是罵你,我是在罵我自己。」注意到小謙的退縮,他擠出了一個笑容,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卻發現這個少言、俊秀的孩子幾乎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你中午在幼稚園有吃飯嗎?」他拉起孩子到廚房。
小謙沒有說話。
自冰箱中倒出牛奶與一盒餅乾擺在小謙的面前,他摸摸小謙的頭。「叔叔知道你是個乖孩子,所以把這些吃完好嗎?叔叔要去找葉芸阿姨,所以不能陪你。你會生叔叔的氣嗎?」
小謙低著頭搖搖頭。
「那叔叔出去了。」他把餅乾放入小孩手中,轉身離開。
小謙拉住了他的襯衫。「姨,去公園。」
龔廷山眼中綻出了光芒,他用力地在孩子額上親吻,看著小謙不好意思地紅起了臉,他的心卻難過了起來。這孩子缺乏愛啊!
「等叔叔找到阿姨,我們再一起帶你去兒童樂園!」他邊跑出大門邊喊著。衝到車庫發動了車,他用力的踩下油門,車子火速一般地駛出門口。
公園。
小謙說葉芸在公園,而附近只有一個社區的植物公園,她必然是到那裡去了。
呼嘯一般地超過幾輛車子,他整顆心七上八下,擔心她此時的心情、現在的狀況.卓夫的死,會改變什麼嗎?
對於卓夫,她一向抱著贖罪的心情,雖然錯誤並非由她所造成的,但她依舊不斷的付出。而對於他們兩人之間,她原本就是比較悲觀的一方,落落大方的處事態度下,她有著一個自卑的心。她甚至以為自己是不配得到幸福的,她近來的快樂有部分是因為卓大找到傅大夫為他開刀,否則,她不會允許只有她自己一人得到幸福。
她會為此離開他嗎?
在公園旁快速地停下了車,他衝進公園,內心的激動讓他的雙眼顯得狂亂。
走過松柏、經過涼亭、繞過花叢,卻不曾見到她的人影。
他的臉色愈來愈鐵青,內心的憤怒也愈來愈火爆。
葉芸怎能如此絕裂?!在他如此摯愛著她之時,怎能這樣殘酷地把他推開、把她自己封閉起來?!他知道她的痛苦比他們都來得深,但他該是她最親近的人啊!為什麼不發一語地離去!
她回南部了嗎?
龔廷山冷著心穿過一座種植蘭花的暖房,乍然停住了腳步。葉芸在那!
屈著身子獨坐在池塘邊的大石頭上,她的背影是孤單而可憐的。
他頓下匆促的腳步,緩慢地走向她,該死——他在心底詛咒了聲,十二月底的天氣,她竟然只穿一件毛衣在公園吹風!
靠近了她,發現她的手保護似地放在小腹之上。他又憤然地想起她可能懷有身孕一事,狂飆而起的怒火將他整個籠罩。從兩人相愛的那一刻起,即使她是個再獨立的個體,也應該在原有的思考模式之中加入他的存在。
龔廷山站在她身旁,等她發現自己。沒有出聲,是怕自己過度的情緒會演變成火爆。
終於,她抬起了頭望向他,卻立刻抱住了他。那一雙清艷眼眸已不復昨日的毫無反應,而是漾著淺淺的水光。
「我該拿你怎麼辦?」他回摟著她瑟縮的身子,將下頷靠在她的頭頂上。
「他……走了。」她硬咽而沙啞的聲音,是哭泣過的證明。
他將外套脫下覆到她身上,與她並肩坐在石上。擦去她眼邊的淚水,哭泣對她來說是件好事,只是才碰上她的臉,卻發現她的臉頰完全的冰涼,「你在這坐多久了?」不待回答,他倏地抱起了她,往出口處走去。他不在意其他人側目的眼光,只在乎她於寒風中凍僵的身子。
「你生氣了。」她依著他,從他懷裡看著他剛毅而繃緊的下巴。
「對。」他簡短地回答,走到車子旁把她放下。「進去。」
她站在車門旁,望著他板著臉孔走到另一旁的車門;她環著自己的雙臂,在冬日的風間顫抖著。她知道自己的不說話、不表達情緒是很任性的做法;也知道對一個早上還要出庭的人來說,一晚沒睡是多累的折磨。但看到他對自己僵著一張臉,她的心還是不停抽痛著。
她十分自私!只顧慮到自己,而沒體會到別人的感受。然而在此時,她卻開不了口說一聲抱歉,只因為她認為他也該體會她的痛苦。葉芸無聲地打開門,坐入他身旁,交握著緊張的雙手。
他偏轉過頭,望著她蒼白的臉,直視著她紅腫的眼。「身子還好嗎?」
一句問候的話又讓她紅了眼眶。孕婦的情緒是易感的吧?她搖搖頭,倔強地不讓眼淚掉下。
「我買了驗孕劑。」她咬著唇,看著他專注的臉龐。「我有孩子了。」
龔廷山閉上了眼,大喘了口氣,在喜悅躍上他的眉尖時,他卻張開眼瞪視著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還在外頭吹風!」
她偏過臉,不看他,內心嘔著氣。
「看著我。」他強轉過她的臉,拉住她的手。「你知道我為什麼生氣?我以為我可以幫你分擔痛苦,我以為你心裡有事會找我商量,我以為『愛』不是一句掛在口頭上的話而是一種分享喜怒哀樂的過程,我知道你難過,對卓夫的感情讓你沒法子承受失去,所以你選擇了推開一切情緒,把自己封閉起來。因此,你推開了我,又或者你根本沒想到我。」他苦澀地乾笑兩聲。
她抽回了自己的雙手摀住了臉。「我甚至不敢讓自己真的去面對卓夫不會再微笑、不會再說話、不會再有生命的日子。我怎麼能把自己的痛苦加到你身上!」
她用力地呼吸著,胸腔有著震裂的疼痛,那些壓抑在心口的悲傷像把利刀一樣地刺著她。
「我只要你知道——你不是從前那個一個人奮鬥的葉芸,你身旁有我。」他傾身向前,心疼地抱住了她,從她不穩定的哽咽中知道了她的心酸。「我不該這樣逼你的,我只是急了,我怕你……想不開。」
「我想過,我真的想過跟他一道過去。」她抬起淚眼汪汪的眸,幾近低號地悲泣出聲。
龔廷山倒抽了一口氣,捧住她的臉頰。「我不許你再有那種想法,對於卓夫,你已經盡力了,從今以後。你必須為自己而活。」
「都是因為我……卓夫才會死在手術中的,我不要看到他冰冷的躺在白布之下,我要他活過來啊。」她喃喃地自語。「卓夫的媽媽哭得那麼淒愴,我卻只能抱著她——我沒有辦法還她一個兒子啊,我恨我自己為什麼要做那個決定。我不是不難過,不是不想哭,而是不敢啊,我努力地讓自己的腦中保持空白,因為那樣才不會想起卓夫。只是我還是沒有自己想像中堅強。我今天坐在公園,看到十七、八歲的孩子,我都會想起卓夫,想起他永遠無法度過的二十歲生日,我不要他死。」她緊揪住自己的胸口,所有流不出的淚水在此時盡情地奔流而出。
「換個角度想,卓夫也許正開始著他的另一場新生命,對不對?三年來,他並不快樂,離開這個痛苦的環境,也是另一種解脫。」他擁著她,輕拍著抽噎的她的背。能哭泣,對她來說,是件好事。
「我……知道,只是還是難過。」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膝,極力讓自己不要那麼悲傷。
「那就把自己照顧好,也幫卓夫照顧他的家人,讓他在另一個世界少些牽掛。」他鼓勵著她。
「你後悔遇見我嗎?」
「為什麼這麼問?」他愛憐地撥著她頰邊的發到耳後。
「我有一段並不光采的過去,而潛意識的悲觀常讓我悶悶不樂。你,該值得另一個更好的人。」她認真地凝視著他。
「你希望我放開你嗎?」
「不要。」她抱住了他的頸項,看出他眼中的揶揄。「很傻的問題,對不對?我只是覺得我未曾製造過快樂,我就沒有權利享用快樂。」
「誰說你未曾製造過快樂?你給我的快樂在這裡。」他拉著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親吻著她的眼,「而你給卓夫的快樂在他的心裡,卓夫是微笑而平靜地離開這個世界的,對不對?因為他知道所有人給予他的祝福。你一點也不傻,只是你的未來一定會需要我在身旁補足你的不安全感。我希望你把所有的問題都問完,因為這樣我才能認真地回答你——我愛你。」
「我是個快樂的傻瓜媽媽。」她拉著他的手放在腹部,注視著他眼中的感動。
他輕揉著她的腹部微笑他說:「而我,是個愛你的快樂傻瓜爸爸。」
誰,不談愛?
只是——未找到相屬的那一個半圓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