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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文 / 元玥

    她送他到門口,門一打開,風便刮來,天際只剩一抹紅黯然消魂。不過片刻,景致便與方纔他進來時,大不相同了。

    這人世變遷,何嘗不是如此。

    突然間,他停止了腳步。轉念想到,滄海桑田,人間無常,今天的生離,難保不是明日的死別。

    他忽地轉頭:「你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的,是吧?」他知道是這樣的,可是他偏還要多問。因為他不知道何時會死,但是他知道自己是放不下她的。就是想親耳聽她點頭說是,這樣若是他走了,才可以了無牽掛。

    夜幕低垂,她能見到的,是他湛亮的星眸。「我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的。」她彎彎地笑,輕輕他說,「只要不想起你。」

    只要對他的思念與擔憂不吞噬她的時候,她就能過得很好。

    他先是一愣,直到感受到她的思念時,他才展開笑容:「我跟你相反,只要想起你的時候,我就是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

    總要記起她的溫暖,還有她的溫柔,他才能在令人膽寒的殺戮中,令人厭嘔的血腥中存活埃四眸凝睬,他們相視一笑。

    亂世之中,牽繫他們的,並不是死生相守的濃情癡愛,不是至死不渝的鴛鴦盟約,而是綿細不斷的思念,以及暖暖的祝福。

    叫彼此掛心的,不是自己的死生,而是對方是否能過得好。

    清幽的花香中,他們只記得彼此的氣息;混亂的塵世裡,他們會銘刻對方的笑影。

    再度離別之際,他們誰也沒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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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滄武九年,向天笑在最艱苦冰寒的冬日渡江,一舉攻下「天鳳皇朝」陪都,京師震動,風向大變。一時之間,天下英雄紛紛響應,「太子幫」氣勢大振,向天笑乘勝追擊,銳不可擋。

    滄武十年。京師為向天皓所領之兵佔領,向德斐大勢盡去,畏罪自殺。向天皓為定人心,井未大開殺孽。除罪大惡極者盡誅之外,鷹犬爪牙多是監禁,或是流放。向德斐三族之外,抄沒家產,降為庶人,子孫永不錄用為官。

    是年,改為「真命元年」,向天皓登基為帝。有功者,論功行賞,加官晉爵,向天笑特封為「安樂王」,永享富貴安樂。

    登基慶典維持半月,向天皓特地將韓琉接回,與他共享尊榮。

    慶典之中,大開筵席,席間獻籌交錯,更有如雲美女,身著撩人眼目的霓裳羽衣,妙歌曼舞為眾人助興。

    韓琉在旁靜觀,時而將目光對上縱情歡飲的向天笑,時而將目光對上高高在上的向天皓。

    今日的向天皓,與往昔大不相同,他意氣風發,得意飛揚,睥睨群雄,的確已是一掌天下的帝王了。

    似是察覺她的目光,向天皓轉對上她,一展笑顏,朝她走來。

    她盈盈起身行禮:「參見皇上。」

    「不用多禮。」他拉她起來,不像以往讓她在不著痕跡下將手收回。

    韓琉微愕,他癡灼的目光,逼得她心頭一跳。

    他們一別將近四年,除了一年多前,他曾去找過她之外,就再也沒與她見過面了,這四年,她出落得益發不俗,澄澈的黑眸中更見慧心靈性。

    他一直偏愛那雙黑玉似的瞳眸,直勾勾地瞧,他這才發現,經時間淘洗,她的目光不再那樣清冷,多了一份溫潤。

    他以前總認為她是朵不可狎慢,難以攀折的幽蓮,如今他卻覺得,他應該已有資格去攀折她了。

    向天皓對她一笑:「朕一直記得你對朕的救命之情,也記得你說過,四年之後,等著朕接你回宮慶賀。這江山有一半是為你打下的,為你那句話打下的。」

    他的聲音,並沒有刻意放大,但是已經足以使得所有的人安靜下來,側耳傾聽。他的話裡,是莫大的愛意與榮寵的。

    韓琉緊蹙眉頭,就在這時,向天笑搖搖晃晃地向他們走來,笑道:「皇上對你的感激……這一點……我是最知道的。」他喝多了酒,酒氣刺鼻,說起話來也含混不清。蹣跚的腳步,忽地一蹌。

    向天皓見他失了重心,順手將他攙起,韓琉惜機脫身,趨步到向天笑另一邊撐扶起他。「王爺喝多了。」韓琉說道。

    向天皓目光一轉,向天笑的桌上橫倒著好幾隻空的酒壺。

    「誰說我喝多了……我還能喝的!」酒氣沖天的向天笑揮動著手。

    韓疏接口:「王爺醉得這樣厲害,還是讓我攙扶王爺去休息吧。」

    向大皓看著韓琉,知道她是有心避開他。」不用麻煩韓姑娘了,宮中有眾多的侍女可以照顧皇兄的。」

    韓琉貝齒輕咬著嫣紅的唇,又轉了一抹笑:「這幾年,我一直惦著皇上與王爺,卻是無力為你們分勞,這麼一點小事,就讓韓琉盡點心意吧。」

    向天皓沉靜半晌,放開了向天笑,直勾勾地看著韓琉:「你開口的事情,我都不會拒絕的。」

    韓琉讓他看得心慌。許久不見,他的情意竟一如藏釀的酒,益發厚烈了。他雖然仍未逼著她一定要留在他身邊,卻也當著所有人的面前宣告他對她的恩寵,要她對他的情,無路可逃。

    他這是何苦哪?

    「准卿所奏。」向天皓笑起,示意她可以攙著向天笑離開了。他的舉止一如他的身份,不再是個朝不保夕的落難太子,而是權握生死的一朝天子了。

    「酒呢?」向天笑嚷著。

    韓琉低聲說:「你該休息了。」攙著向天笑,行禮之後告退。

    向天笑該休息了,這件事情就這麼盤在韓琉心頭。歷代以來,都是如此,狡兔死、走狗烹,飛鳥勁良弓藏。開國君主身邊,能真正富貴安樂的,多半是庸懦的奴才。韓琉轉念又想,他們兄弟情深,向天皓天性也還溫純,應該不會……應該不會吧。

    將向天笑攙進暫時休憩的寢宮,韓琉讓其他下人離開,為他斟了一杯醒酒的茶。向天笑伏在桌上,肩膀抽動著。

    「喝杯醒酒茶吧。」韓琉輕拍他的肩頭,他沒有起來,她卻聽到低低的哭聲。

    韓琉一愣,向天笑在哭!

    這樣一個笑看生死的人,竟然在向天皓登基之後,哭了。那哭聲如釋重負,看來,他是真的想休息了。

    韓琉拈熄燭火,靜靜陪在旁邊,讓他在暗夜中飲泣。

    酒精的催發,還有她的陪伴,讓他更加多感。他這一生背負過最沉的秘密,瀕臨過最險惡的死境,為的都是完成他母后的遺言,報答他父皇的恩情,於今他終於可以卸下這所有的重擔了。

    有時候他會想起他另一個爹,想起那個爹的死。

    如果說人的一生,是為了完成什麼,那他爹就是為了要有個名叫不怨的後代子孫,而他……也許就是為了要成就他的弟弟天皓。

    天皓曾是他的影子,但他一直只是個棋子,為他母后償還愧疚與情意的一隻棋子。他所做的,該對得起這一切了。

    向天笑擦了眼淚,雙眼哭得累了,但還是可以看到她模模糊糊的影子。

    「要不喝點解酒茶,明天起來,你會舒服一點。」對於他的哭泣,她不追問,也不大驚小怪。

    「不問我為什麼哭嗎?」他的聲音哭得有些沙啞了。

    她一笑:「人都會有些秘密的,如果你想說,就會說出來了;如果你不想說,那合該讓你好好放在心頭的。」

    她不會去掘探他的秘密,只用這樣的方式,去分擔他不能說出口的悲喜。

    他伸出手,在幽深闐靜的夜中,找到她的手。

    他輕輕地摩掌探找,十指扣纏中,相偎的指頭很像在做親暱私密的交談,不說出口的,在心裡更深的地方遞流。

    黑夜中,她的臉微紅,沒人看見。

    「皇兄。」向天皓的聲音突然響起。

    韓琉慌地縮了手:「我猜你該是想多休息的,我去和他說,你睡著了。」

    「那就麻煩你了。」他真的沒有辦法讓天皓知道他哭過了。

    韓琉起身,一直悄悄地捏握著手。「皇上。」見了要跨門而入的向天皓,她斂身一拜。

    「快快起來。」向天皓拉她起來,就著走廊上的燈籠,他可以看到她的雙頰酡紅。「皇兄呢?」他心中犯了嫉妒的酸味,不知道她是不是為了他大哥而醉紅朱顏。

    韓琉聽得出來他語氣中突湧的酸,平息心緒說道:「他喝了大多的酒,剛剛人睡。我正要離開,皇上要一併走嗎?」

    沒想到韓琉會主動邀他一道,向天皓頓展笑顏,立刻拋卻了方纔的念頭。「好埃」他刻意尋了花前月下的途徑,與她共行,「皇兄今天真的多喝了些,我好久不曾見他這樣開心。」

    「是埃」韓琉拈笑。雖然見向天笑哭了,她還是相信,他是真的很開心。

    「我能順利登基,皇兄可以說是了卻了一樁心願。」向天皓笑看著她。這四年來,除了當上皇帝之外,他還有另一個心願哪。

    韓琉抬眸看他,還是只應了兩個字:「是埃」向天皓想找些話和她多說,於是說道:「那你有什麼心願嗎?我現在是皇帝了,你有什麼心願,我都能幫你達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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