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岳盈
「這倒新鮮,我頭一次聽到這種說法。」
「不要急著下判斷,」他朝她搖了搖食指,「如果光從表面或是習慣的想法來看事情,你會發現自己失之輕率,錯過了許多事喔。」
「怎麼說?」她故意抬槓。
「譬如——」他意有所指地深深看她一眼,令她芳心惴惴,「如果我沒有跟你談過話,不瞭解你心裡的憂懼,我會把你昨天的行為當成任性、自私、幼稚、長不大,就像個智力未開的幼童,要不到糖或玩具就哭,不肯講道理。」
「我才沒有任性不講理!」她眼中冒著怒火。
「沒錯,就因為我願意將你當成一名懂事、有智慧的女孩,才找你溝通。」他乘機道。
「你!」皚蓮有種進退維谷的感覺,她陷進了蕭慕鴻的陷阱了。如果不肯聽,就成了他口中任性、自私、幼稚、長不大、智力未開的幼童,只因為要不到糖或玩具便亂使性子。她不願意被他這樣看輕,勉強壓下心中的惱怒,看向他。
慕鴻卻沒有照她料想的那樣為蕭樺說話,而是回歸之前的話題。
「我剛才提到銀行是幫助人們實現夢想的地方,因為銀行提供借款。多少人帶著他們的夢想上門,向銀行要求貸款。承辦這項業務的人,被要求要傾聽,如果無法做到傾聽,就做不好這項業務,你知道原因嗎?」
這次皚蓮聰明地緊閉上嘴巴,只以眼神示意他繼續說明。
「港英銀行不是來者不拒。任何人都可以帶著夢想、帶著自己的計劃向本銀行申請貸款,承辦人員傾聽他們的說法,依對方的還款能力決定是否要接受申請。先不說是不是要否決一項申請,否決一個夢想,他們至少都傾聽了,就算最後必須遺憾地拒絕,大部分的申請者都不會有怨言,因為我們從來不會不經傾聽就否決他們,所有的拒絕是因為這個夢想、這個計劃不切實際,達不到本銀行的期望。」
胸口像被什麼輕撞了一下,皚蓮眼中升起一抹領悟。
「就算再怎麼厭惡一個話題,都不要急著拒絕傾聽。」他重複之前提過的話,「聽完之後再來決定是不是要拒絕,這表示你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而不是為反對而反對,被拒絕的人也可以比較心平氣和地接受,重新考慮事情的可行性。拿你對家父的態度來看,你根本是為拒絕而拒絕,那只會讓人覺得你孩子氣、不明理。」
「我……」她開口,聲音卻只在喉管裡含糊地滾動,她蹙緊眉。
「我無意強迫你接受家父,只是想建議你在決定要反對一個人、反對一件事時,是不是可以多做些瞭解,再來決定會比較好?不要讓道聽途說、意氣之爭使自己被蒙蔽。家父或許不及令尊在你心目中那麼完美,但不表示他不能帶給白姨幸福,這點只有白姨才能作決定,而不是身為白姨的女兒的你所能判定的,畢竟家父是跟白姨求婚,而不是你呀。」
她緊握著拳頭,默不作聲,表情卻不像先前那樣充滿憤恨了。
「至少,在你最後還是決定反對這件事前,你願意表現出友善的態度,讓白姨知道你的確曾試著去瞭解家父、跟他相處,只是到後來還是沒辦法認同這件事。你瞭解白姨的,如果你試過,她會諒解,甚至會為了你而拒絕嫁給家父。這麼做總比你現在無理取鬧地反對好,不惹白姨傷心,也不傷害你們的母女之情吧?」
皚蓮芳心震動,她看進那雙深邃冷靜的眼睛,那如夜星的眼裡閃著智慧、仁慈,以及某種她渴望卻無法確定的溫柔。她看著他,不得不承認她被他打動了,他的每句話都像智慧的雨珠滋潤了她淺薄、荒蕪的心田。
「試一試好嗎?就一個月,或許你會發現家父不像你想的那麼不堪。」他握住她的手,掌心裡傳來一波波溫暖的泉流,令她渾身舒暢。
「一個月,你會回來嗎?」她渴望地看著他,濕潤的眼睛反照出他小小的影子,令他無法拒絕。
「我會回來的。」他的聲音低啞,流轉著溫柔、真誠的許諾,「你呢?願意試一試嗎?」
她垂下眼瞼,眼皮底下的眼珠不安分地轉動著,一會兒後,她方抬起頭。
「我等你。」
這是肯還是不肯呢?慕鴻看進她閃爍著謎樣光彩的眼瞳,頭一次捉不住她心中所想。他還想說什麼時,敲門聲響起,欣荷拿著托盤推門進來,慕鴻站起身迎上去幫忙。
房內的氣氛很平和,沒有刀光劍影的廝殺感覺,欣荷不禁對兩人的交談結果感到好奇。她看了皚蓮平靜的表情,探問的眸光轉嚮慕鴻。
「你爸爸打電話來。」
「他有說什麼嗎?」
「他等你回家吃飯。」
「那……」
「別回去!」皚蓮突然開口,他明天就走了,一去一個月,她不想他這麼快離開。
「我爸爸一個人吃飯很可憐的。」他看著她。
「你叫他來嘛。」她白了他一眼,不情願地說。
慕鴻聞言舒了口氣,看向欣荷,發覺她眼裡有著驚喜的情緒。
看樣子,他可以;放心回英國了。就不知道下次來時……皚蓮眼中閃爍的不安分緊揪住他的心,慕鴻不確定自己該不該這麼放心,但隨即搖了搖頭,他已經盡力了,剩下的事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不是嗎?
皚蓮大約七點走出家門。她趁著母親還沒起床謊騙李媽說學校裡有事,得早點到,草草吃完了早餐搭了輛計程車往市中心去。
林子靖住在中山東路一條僻靜的巷子裡的大樓內離公司不到五分鐘車程。他通常在八點半出門,皚蓮下車時不到七點半,估料他應該起床準備了。
就算沒起床也沒關係,皚蓮相信表叔不會怪她。
在她心中,子靖的地位非常特別。父親在世時表叔是他的左右手,也是交情至深的兄弟;父親過世後,表叔在事業上幫助母親,在生活上照料她們母女甚至待她們比親娘舅還要親。所以,如果說她母親—定要找個伴侶,她會希望這個人是私生活幹淨無瑕,情感上得到她喜愛、尊重的林子靖,而不是聲名狼籍的蕭樺。
在與樓下管理員打招呼的同時,皚蓮心頭掠過一抹心虛。
她不承認自己食言,她本來就沒有答應蕭慕鴻什麼,況且她的確給過蕭樺機會,也算給足他面子。只是她仍然覺得無法接受蕭樺跟母親的戀情,所以蕭慕鴻不能怪她來找表叔嘛!
皚蓮認為林子靖這些年來之所以維持單身也沒傳出任何戀情,是因為他暗戀著她母親。不然以他的才能為什麼肯屈居母親之下輔佐她?不然以他的條件為什麼總是有空閒陪伴她們母女?不然他為什麼到現在仍沒有結婚,也沒聽說有女友?
他就是喜歡她母親,只是他的情感太內斂,到現在還不敢向她母親表示,才會給蕭樺可趁之機。她現在就要去鼓勵他,相信以表叔與母親多年的默契與友誼,絕對可以打敗蕭樺,將母親搶回來!
抱持著這個理念,皚蓮踩著充滿自信的腳步走出電梯,輕車熟路地來到林子靖的住處。金冠翡翠門花的外玄關大門,搭配花朵木紋的內玄關門,給人一種氣派恢宏的感覺,正像屋裡的主人吧!
皚蓮伸手撳門鈴,一陣略帶傷感的優美旋律揚起,是一首古老的鄉村歌曲《一往情深》,她忍不住深深歎息。看吧,表叔這個人就是這麼內斂,他一定是想借這首歌表示什麼.可惜她與母親每次造訪時都不明白其中的含意。
歌詞裡說得很清楚嘛。
「我無法停止愛你,我已決心忍受孤獨生活在愛的回憶……」
聽舅舅說,表叔比爸爸還早認識媽媽呢。他一定早就愛上她,後來因為心愛的人成了表嫂,不方便表示,這麼多年來,他依然無法停止愛她,時間也沒有平撫他心靈的創痛。
好偉大的愛喔,表叔果然是她心目中的情聖。皚蓮越想越感動,鼻腔微微發酸時,內玄關門從裡開啟。
她端著吟吟的笑靨,「表叔」兩個字就在舌尖上滾動,不料視線捕捉到的卻是頂著米粉頭似的凌亂中長髮、一隻秀氣的手掩上嘴打呵欠的臉孔。
她嚇得將「表叔」兩字吞回喉嚨,震驚過度的視網膜無法將那張臉與林子靖兜在一塊,覺得那張臉很像是……』
「皚蓮?」微微拔高的呼喚,吻合了皚蓮腦中拼出的名字,她慌亂地退了一步。
「你……你怎麼會來?」對方顯然同她一般吃驚,甚至忘了開門迎客。
「璇,誰來了?」模糊的男聲自屋內傳來,雖然不是很清晰,皚蓮還是聽出那道聲音的主人是林子靖無誤。
這麼說來,她沒有走錯門!
目光落在門牌號碼上做最後的確認,她的頭腦整個都亂了。
「皚……」被稱為璇的女子在皚蓮往後倒退、倉皇得想逃時,打開外玄關門,及時拉住她的手,「你是找子靖的吧,他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