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岳盈
怔忡的拿著書看,一縷似有若無的甜郁香氣充滿鼻腔,那是桂馥的味道。他閉著眼把書按在胸口,彷彿將書的主人也擁進懷裡。許久之後,在好奇心及無聊的驅使下,他翻開她留下的書,一開始看得有些無聊,直到「愛」這個字出現,全神才貫注起來。就連母親帶著祖父母過來看他,宇庭都在他們的呼喚之後才回過神。
儘管對他會看哲理性的書感到懷疑,三人都沒有多說什麼,閒話家常了一會兒,杜家的家長杜頤深深看了一眼孫子。
宇庭的氣色不壞。雖然人在醫院,仍然透過電話、傳真機、電傳現訊系統遙控公司業務,機要秘書也不時將緊急公文送來給他批閱,加上有李承軒支持,他辛苦創立的龍騰集團得以不受他受傷影響正常運作。
他其實是沒什麼好不放心的,怛有些事仍必須提醒他。
「宇庭,爺爺自然信任你,沈院長也跟我做過簡報,你的傷勢好了大半。不過那些董事———」
「他們想怎樣?」他捺住性子的問。「我昨天才看過這一季的業務報告,不管是集閉本部或是關係企業,都維持不錯的成長。那些人有什麼話好說?」
「宇庭,話雖這麼說……」皺紋滿佈的臉顏有種說不出來的疲憊,杜頤看進長孫眼裡,那雙精睿的眼眸並不因受傷兩個月而稍減銳利,這一點讓他格外欣慰。之前原本還擔心宇庭會因此灰心喪志,沒想到他反而更加的精悍沉穩。
「本來我計劃在今年的董事會交棒給你,可現在的情況……」
「爺爺是認為我目前的狀況,不夠資格承繼您的位置嗎?」他的聲音繃緊。
「當然不是。你是用腦治理公司業務,又不是用下肢。」杜頤驕傲的說,「問題是那些董事不這麼想,甚至有人想利用即將召開的董事會……」
「爺爺放心。」他冷靜的截斷祖父的憂慮,如果這件事是發生在他受傷之初,他可能會激憤的大發脾氣。但經過桂馥的悉心照料,生命最低潮時的憤世嫉俗都在她默默的付出裡化消,這一刻他的心情平靜,看得更遠、更深。「以我們手上的股票,沒人能撼動杜家人的經營權。有必要的話,我即使得坐著輪椅,也會親自參加董事會。」
「你能這麼想最好。」杜頤放心道。
但隔了一會兒,目光在打盹的老伴臉上轉了一圈,繞向宇庭時,嘴巴蠕了蠕,卻沒有發出聲音。
「爺爺想說什麼?」
「宇庭。」他眼中盈滿悲痛,聲音低微。「我不曉得該怎麼講,依照承軒給我的報告,你受傷的事,宇新脫不了關係。」
「這件事我已經交給警方處理了。他很厲害,收買的人嘴很硬。」他不情願的回答。
「你打算怎麼做?」
看出祖父的為難,宇庭多少能瞭解他的心情,知道祖父顧忌著祖母的反應。從他父親變成植物人後,祖母將對獨子的疼愛移轉到酷似父親的杜宇新身上,如果他對宇新開刀,祖母一定會傷心的。
「我交給警方處理。」他疲倦的道,「爺爺,我只能做到這地步,要是他再來惹我……」
「我明白。」杜頤緊了緊他的手,知道這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了。「我看你也累了,我們先走了。」
「嗯。」
送走他們後,宇庭體內的倦意反而一掃而空。他重新拾起紀伯侖的《先知》,翻到先前閱覽過、感興趣的一段話。
「當愛情召喚你,跟隨它,即使它的路途艱險而陡峭。」他大聲念出這段句子,像在舌尖裡回味。
他是個傻子,當愛情召喚他時,他非但沒有跟隨,還輕率的放棄。他想起了一則撿石頭的寓言。路是那麼長,地上鋪滿各種石頭,人們彎身撿了一個,又丟了一個,到最後才發現真正需要的那顆石子早不知什麼時候遺落了。
雖然他手上抱滿無數的石頭:財富、名聲、醇酒、美人……但這些都只能能他虛榮,從來不能給他真正的快樂。
他真心的喜樂,其實早就擁有過,卻被他輕率的捨棄,繞了十二年才明白,即使攀上世界的頂峰,他也不會真正的快樂,除非馥兒在他身邊。
他曾經以為自己忘得了她,怯懦得想將有關她的記憶沉埋,直到變成一個他一碰就會疼的禁忌,因為怕痛更不敢去想,久了之後,他甚至以為自己志了。
但忘了嗎?
像她這樣的女子,豈是任何擁有過她的美好的男人忘得了的!所以,一照面他就喊出虛懸在心窗的名字,那個被他視為禁忌的名字。
哀傷的輕喟一聲後,他繼續讀著下面的句子,「當愛的雙翅擁抱你,順從它,即使隱藏在它翅尖的刀劍會傷了你。當愛情對你說話,相信它,即使它的話語會粉碎你的夢……」
「住口!」
尖銳的咆哮突然闖進安靜的病房,宇庭驚訝的張著嘴,抬起眼看向聲音的主人。一條怒氣沖沖的嬌影朝他衝來。
「住口,住口!你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愛,根本沒資格念那些句子!」
火焰從她眼中燒向他,將她雙目裡的水氣蒸騰成一片雲霧。宇庭從未見過她這麼失控,漲紅的小臉淌滿淚滴,像個火車頭一樣的衝向他。
「你曾經被愛情的劍傷過嗎?嘗過心碎的滋味嗎?只因為你愛上的是個只愛自己的人!」
「馥兒!」他知道,他當然知道。因為她的指責比劍還要銳利,正切割著他的心成碎片。然而,滿腹的話全在她怨恨的眼眸下梗在喉嚨。
「說什麼就算因為愛的體認而受傷,也要心甘情願地淌血?那根本是沒失過戀、沒被人玩弄過的人才會說的風涼話!」她像是根本沒聽見他的呼喚,咬牙切齒的喊道,衝過來的腳步踉蹌的在床邊停住,緊握成拳的雙手憤怒的在空中揮舞。「如果被愛粉碎過夢想,粉碎了對愛情存著感念與嚮往的純真,甚至粉碎了對人性的期望……就會明白……什麼叫傷心……絕望……」
她的聲音漸弱漸空虛,最後彷彿力氣用盡的只剩下細弱的嘶音,輕顫的嬌軀也像是被抽乾力氣似的軟倒在床邊,眼中的火焰失去柴薪般的有光無熱,逐漸黯淡。
宇庭這一刻才頷悟到他傷她有多深。他想伸手向她,渴望能將她抱進懷裡安慰,但受傷的身軀在他魯莽的移動時,被——陣閃電般的痙攣所竄過,痛得他咬牙切齒。
他不敢叫出聲音,只是滿懷歉意的啞聲道:「馥兒,對不起,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她苦澀的回答,對於自己突然的失控,她其實比他要驚愕。她到底怎麼了?他不過是念了紀伯侖的句子,她的反應就這麼劇烈,氣得把自己來這裡的目的都遺忘了。
「只要你肯,我願意把不知道的事全弄明白。馥兒,我愛你……」
驚喜交加的情緒在她眼裡乍然進射,她看進他湧滿溫柔與誠意的眼眸,有短暫的幾秒她渴望要去相信,但下一瞬閒,怒火陡然在心中燃起,在她還來不及察覺時就席捲了她的自制。
他怎麼可以!怎麼敢再對她撒謊!
十二年前,他只說喜歡她,現在他竟敢以愛為名想再騙她一次,他當她還是以前那個什麼事都不懂的青澀小丫頭嗎?這個可惡的愛情騙子!
全身的鮮血驟然湧向頭部,她氣得全身發抖,好不容易拾回一點的沉穩與溫柔也離她遠去,灼熱的氣流齊聚鼻翼和淚骨,升向眼眶化為迷濛的霧氣,坐在地板不不敢置信的瞪視他,彷彿他說了什麼天方夜譚。
「你竟敢這麼說?」她驚奇道,聲音輕柔而破碎。「在你這麼對過我之後?在我好不容易提起勇氣去找你,卻發現你去了美國之後?在我獨自一個人,走過陌生的台北街道,任淒風苦雨鞭打我、淋濕我之後?在你摟過一個又—個的女人,以一樁樁緋聞傷害我,令我從失望到絕望之後?杜宇庭,你怎麼敢跟我提那個字,還指望我願意相信?」
她字字句句的指控比任何神兵利器更要刺傷他,想像著她發現自己被人拋棄而傷心絕望的模樣,他心如刀割。可是要他低聲下氣的向她解釋,男性自尊又讓他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甚至有些生氣她的冥頑不靈,為何老想著他過去的不對。然而,她傷痛的神情比什麼鎮靜劑都能鎮定他的理智,總歸是他傷她太深,馥兒才沒法立刻相信,一股因受傷生起的薄怒轉瞬消失。
是呀,那顆傷痛的心怎能明白他此刻的懊悔,他必須跟她說清楚,讓她瞭解。《先知》裡的文字在腦中浮現:愛雖然可以為你加冕,也能把你釘上十字架;雖然助你像樹般的成長,也可以修剪你這棵樹。
在所愛的人面前,他只能謙卑的修正、坦白自己,赤裸得毫無防備。儘管這將暴露出他最脆弱的地方,但這次他不會再逃避。因為如果他畏懼愛情帶來的痛苦而逃避,將進入沒有季節變化的世界。在那兒,他歡笑卻無法盡興,哭泣卻滴不盡所有的眼淚。正如他這十二年來的經歷。不管是快樂或悲傷都變得很淺,一切的情緒只停留在表面,如今回想,十二年來的記憶如廢墟一般荒涼、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