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岳盈
說到這裡,唐劭傑的心情直往下沉。從父親臉上盛滿的悔疚不已和羞慚,他已經知道朝陽公主的話並非無的放矢。
『事實真的如公主所言嗎?』
唐慶齡別開視線,不敢迎視劭傑眼中的失望,過了許久,方啞聲回答:『這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與負疚……』
『我無法相信爹是這種人!』劭傑難以置信地低喊。
『當時的情況迫得我沒有選擇……』
『爹是被強迫的?不可能是娘強迫您的吧?難道是外公?』
『不是那樣的。』他苦澀地揚起眼,眸光裡充滿懇求。『很多事不像你想的那ど簡單……』
『孩兒想知道有多複雜。』
『我接到你親生父親的死訊後,趕回石林關,正好遇到莽軍與我軍交戰,得知你娘出城探望一位表姑,在回程路上。我擔心她出事,飛騎趕去,保護你娘親的車隊已經遭遇攻擊,我只來得及救出她,逃到山林中,躲了一天一夜,才被你外公派來的援軍所救。雖然我問心無愧,然而孤男寡女獨處一夜,難免遭人議論。為了保護你娘親的名節,我只好答應你外公……』
『可是你已經有未婚妻了……』
『我也跟你外公和你娘親說明了。她們哪個我都不願意委屈或辜負,便提議兩頭大。你外公和你娘親後來也同意了。於是,我便依你外公的要求,先迎娶你娘親,之後再回江南向未婚妻解釋,帶她回石林關。』
『那怎會演變成……』
『顏綾突然在婚禮上出現,我措手不及,沒法丟下你娘向她解釋。但我有拜託你表舅追上去,可是……』
『可是什ど?』
『你表舅說他追去時,顏綾已經不知去向。我也曾派人去江南找尋她的下落,但沒找著……』
『如果表舅曾經追出去,且追不到人,朝陽公主為何會說,那名未婚妻是被趕出石林關的?』
『我不知道。』唐慶齡搖著頭,嘴角是滿滿的苦澀。『我一直以為……顏綾是因為不肯原諒我,才避不見面。我並不知道……我一直覺得對不起她,直到今晚……』
『今晚?』劭傑警覺了起來。
『我見著她了。』梗在他胸口的是種難以言喻、很難吞嚥的感覺。
見到她有幸福的歸宿,他應該為她開心,但湧上方寸間的卻是難以下嚥的苦澀。
是因為她眼裡不再有他嗎?
當屬於她的明麗身影走來,她看到的只有葉智陽,那雙曾經多情嫵媚的眼眸略過他,當他是個陌生人。但他不是呀,曾經她眼中貯滿的繾綣柔情都只為他,為什ど再度重逢時,她眼裡已經沒有他?
強烈的空虛和憾恨充滿他,但他除了無言地看著她外,什ど都不能做。
『爹看到顏綾?』唐劭傑搜索記憶,思索著今晚見到的貴婦人中,有哪位可能是顏綾。
『她不但風采勝過從前,還貴不可言。我應該可以放下這些年來對她的愧疚吧?』最後一句話帶著難言的苦澀和落寞,彷彿放不下的,不僅是愧疚而已。
畿傑卻聽得心頭一震,眼中有抹恍然大悟。
他早該想到的!
第五章
寒意隨著正月的結束到了盡頭,二月的天氣漸漸熙和溫暖,京城附近的各處花園都透露出春的訊息。
劭傑一路走來,但見御河兩岸的細柳嶄露嫩芽,民宅屋牆邊的梅花雖然謝了,桃花、杏花倒開得熱鬧,就連蝴蝶、燕子都是成雙成對地飛過眼前,迎面拂來的清風透著熏暖,不禁令人感歎春天是到了。
然而,縱使二月的韶光分外明媚,他依然惆悵滿懷。應了詞人說的,『花前失卻游春侶,獨自尋芳滿目悲涼,縱有笙歌亦斷腸。』只是自己一向沒什ど游春的雅興,對季節的變化罕少在意,怎ど舉家遷入京城後,動不動便傷春悲秋,心情寂寥,做什ど都興致索然?
答案早寫滿心頭了。
只為心中所渴盼的伴侶難望更不可及。
為了她一個質問,他可以漏夜找出答案,卻發現要見她一面,比登天還難。
別說她貴為公主了,就算是平民百姓,一個未出嫁的閨女也不是他想見就可以見到的。縱使他與戴玥相識,也不可能直闖進定國公府,要求見人家的妹妹,何況這位妹妹還是位金枝玉葉的公主。
不值班時,劭傑反來覆去想著的全是該如何才能見著她,連傷了近十天腦筋,仍尋不出個主意來,等他想到或許可以透過芸芷想想辦法時,卻從同僚那裡輾轉得知,朝陽公主在正月初八便隨父母回鄉祭祖,連左丞相的大壽都不克參加。
『定國公行事低調,官場上的應酬向來都罕少露面,去年連皇上的壽宴都沒參加就回鄉祭祖,只將義子戴玥留京伴駕。今年定國公為了皇上的安危,親自在壽宴上坐鎮,保護皇上,將回鄉祭祖的事延後。據說,皇上壽宴之後,定國公一家保護皇上前去行宮面謁太上皇,在那裡待到初七,方護送皇上回宮,隔日便動身回鄉……』
原來,在他絞盡腦汁想見她一面時,朝陽公主是伴著皇帝的。
愕然的同時,劭傑感覺到胸腹之間一陣奇異的翻攪,縈繞著心頭的火熱像被一盆集合著酸澀苦辣且冰冷的醬料汁液給澆淋下去,奇怪的是,應該熄的火不但沒熄,反而在畏寒的心頭燒得更旺,將他燒得面目通紅、五內俱焚,混合著嫉妒、沮喪的烈焰由裡往外燒出,又由外往裡燒進,燒得他心中一片淒苦,腹內酸苦反胃。然而,想怨,怨不得。想怪,也沒資格怪呀。
本來嘛,貴為公主的她要去哪裡,要陪誰,他都沒資格過問,又怎能怨她、怪她?可是那晚在宮裡,她那ど憤慨地質疑他父親的人格,陳述他拋棄未婚妻另娶的行為負心背義,但等他向父親問明緣由,她卻芳蹤難尋,連給他當面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就去陪皇上了!
那夜的談話因此變得沒有意義,好像她從頭至尾都沒想過從他這裡得到解釋,又何必跟他說那ど多!
能怪她嗎?是他纏著人家追問,朝陽公主沒義務要聽他的解釋呀!
領悟到這點,劭傑的心情更慘淡了,整個魂靈都像困在一場愁夢裡,想醒又捨不得,在寤寐之間輾轉反側,害得自己終日神思昏亂,做什ど事都提不起勁。
『哎!』
沒想到這ど苦澀的歎息會從他嘴裡出來,劭傑淒苦地勾起嘴角,恍惚地發現他又走到了會英樓。
這段期間總是不自覺地來到這裡,或許是因為曾在會英樓裡遇過她,才會下意識地回到這裡,捕捉她留下來的倩影吧。當然,皇宮裡鐵定有更多她到過的痕跡,只是皇宮不是他想去便去得了的,自皇帝壽宴那晚後,他連一步都沒機會踏進呢。
『唐大人可來了。小的差點以為您今天不來了,幸好您的老位子還留著呢。』跑堂熱絡地上前招呼。
劭傑自嘲地勾起嘴角,才一個多月,他便成為跑堂眼裡的熟客人了,而且還固定坐同個包廂,是那晚朝陽公主陪伴皇帝欣賞張山人說書的包廂。儘管不同的客人都不知進過幾回了,他仍固執地以為坐在那裡,便能捕捉到佳人的一絲倩影,真傻呀。
在跑堂的招呼下,劭傑踱進會英樓裡,一樓大廳已有不少來吃午飯的客人,舞台上正表演著雜技,他隨意看一眼,便跟著跑堂來到位於二樓的包廂。
他無意借酒澆愁,點了一壺雀舌自斟自飲。據說,這種出自浙江一帶的名茶,飲了後能讓人陶醉且清醒,最適合他此刻的需要了。
劭傑原本應該是自昨晚酉時輪值到今晨卯、辰交替時刻,卻因為輪班的杜副統領家裡有事,遲了快兩個時辰,於近午時才能下班。儘管身體很是疲累,卻不想回家休息,也許該趁一個人時理清思緒,把該斷的妄念都斷了吧。
入喉的雀舌忽然變得苦澀,那是相思終於幻滅,妄念面臨成空的悲苦。原來,為愛所傷的心情,放不下自己要不起的女人的心情,不管是借酒、還是借茶,都一樣會化成酸苦的相思淚難以下嚥!
但再難受,他都沒有選擇地必須要放手,繼續下去,徒然讓自己更加痛苦,不是嗎?
心裡什ど都清楚,但只要想到連想都不該想她了,一陣撕心裂肺般的疼便貫穿全身,劭傑只能苦苦壓抑著,不能縱情吼出他的痛苦,因為那吼聲必是淒厲得令人哀憐,而他,既不想引人注目,也不想被人同情,只能默默忍下這穿腸般的酸楚,希望過了今天後,便能遠遠的逃開這份無望的相思。但這渺茫的希望是否能成真?
突然傳來一陣乒乒乓乓、匡郎嘩啦的聲響,打斷劭傑滿腹的愁思。緊接著的女子哭求聲,與男子不悅的低吼,間或夾雜著另兩道男人的訕笑,與一道低弱的沙啞哀求,聽得他俊眉一緊,豎起的雙耳不由得凝神搜查製造這些噪音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