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岳盈
原意是想藉著她的長才減輕自己的負擔,並沒有想到會有真正倚賴她的一天,使得原本應該能像尋常閨秀一般優閒地待在自己的小天地裡繡繡花、撲撲蝶的愛女,在他過世後,被迫扛起超出她的年齡和身份該承擔的責任。
只能怪他死得太早,唯一的子嗣敏璁並沒有接受過十四歲便要當家做主,管理源興行這種大商號的超人訓練。
雖然父親也教過他看帳,教過他經營策略,但大部分的時間都著重在體能的訓練。身體不夠強健是無法應付華家龐大的事業,華老爺不希望兒子被家業壓得喘不過氣,以至於早夭,甚至讓華家絕了後嗣。
這番考量對正當盛年的華老爺而言並沒有錯,他以為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栽培愛子獨當一面,沒有料到自己會走得那麼倉卒,不但讓屬下措手不及,更留給愛子無力承擔的家業,以至於臨終前只能將心腹都叫到面前,當著兒子的面向愛女提出請托。
「爹知道是為難你了,若不是撐不下去,爹也捨不得把這麼重的責任交給你承擔。敏瑜,吾女,輔助敏璁,讓他成材的責任,爹交給你了。」
儘管內心惶恐,瘦弱的肩膀快因承受不住劇烈的悲痛而垮下,但一來不忍心拒絕父親臨終所托,二來敏瑜比任何人都清楚,以敏璁當時的能力,別說無法應付虎視眈眈等著吞噬、瓜分華家利益的商場勁敵,就連源興行內五十六名精幹的大掌櫃都擺不平,如果她撒手不管,父親一生的心血全要毀在弟弟手上了。
是以,儘管自己是那麼需要父親來當倚靠,卻只能忍悲含淚地答應下來,讓父親走得安心。
三年來,敏瑜向自己和父親證明,她沒有辜負亡父臨終的期望,隱身在敏璁身後的她,盡心盡力地協助弟弟經營家業,在她的運籌帷幄下,敏璁成為無往不利的商業天才,年僅十四歲便扛起龐大的家業,不僅守成,還發揚光大。
所以當鐵熾因愛上禮葒而必須悔婚,敏璁是最高興的。「幸好鐵熾移情別戀,不然我就慘了。」
「你很高興姐姐被拋棄,是不是?」她佯怒地板起臉。
「不是啦。」他孩子氣地伸著舌頭——也唯有在親生姐姐面前,年僅十七歲的他,才能毫無拘束地露出稚氣的一面。
「好吧,我承認有一點點。」在敏瑜銳利的注視下,他心虛地回答,「這樣姐姐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繼續留在家裡幫我了。這三年來,若不是有姐姐幫我,源興行早就易主了。」
「璁弟太謙虛了。」敏瑜眼中閃動著以弟為榮的驕傲,她清楚敏璁的能耐。
沒錯,她是幫了敏璁不少忙,隱身在暗處協助他處理商務,免除他的後顧之憂。但若不是敏璁自己爭氣,光是源興行內的大掌櫃們就不是任何商場生手、甚至老手能應付的,雖然其中有一小半是忠心耿耿的老臣,誓死效忠華家,大多數卻是別有心機、利字當頭的老狐狸。
敏璁卻能在父親的喪禮裡,及時收起悲痛,以少主的身份宣示他入主源興行的決心,並利用對手的輕敵之心,談笑間完成好幾筆買賣,展現自己的實力,讓眾人刮目相待。
這番成就,敏璁從來不居功,他總是親暱地摟著姐姐,毫不吝嗇地與她一塊分享榮耀。
「因為我們姐弟同心,比別人多了一雙眼,一雙耳、一雙手,還有多一倍的時間,旁人當然難望項背。」
就是這樣的貼心與尊重,讓敏瑜無怨無悔地隱身幕後。即使僅有很少人知道源興行有今日的興隆,她功不可沒,敏瑜卻只有弟弟能撐住華家,便甘之如飴。
「不過姐姐真的一點都不為鐵熾的移情別戀難過嗎?」儘管敏瑜表現得很豁達,敏璁仍忍不住一再確認。「姐姐都十七了,尋常女子這年紀已經出嫁。」
「我不是尋常女子。」她心平氣和地回答,「我對鐵熾並無情意,婚事是爹爹決定的。」
「姐姐的意思該不會是——如果鐵熾沒有移情別戀,你會在父喪期滿,遵守承諾嫁進鐵家吧?」敏璁的語氣是不可思議的。
「是這樣沒錯。」
「怎麼可以!」他哇哇大叫。
「沒理由不嫁呀。」
就算那是實情,敏璁仍任性地不願承認。
「可是我會很可憐呀!你嫁出去後,一堆帳誰來看?難道可以叫嫁出去的你回娘家看帳,還是拿去夫家給你看嗎?我有事情要找你商量,難得大老遠地跑去你的夫家,會很累人耶!」
才以為弟弟隨著年齡漸長,日益成熟穩健了,沒想到他的抱怨仍是這麼孩子氣。
敏瑜搖著螓首,像是拿他沒轍似地歎息,「我又沒嫁人,你惱個什麼呀。」
話雖這麼說——
「你一輩子都不嫁人嗎?只要想到姐姐有一天會嫁出去,我就頭皮發麻,感到大禍臨頭。」他神情沮喪。
「別亂講了。」敏瑜看他一眼,「總有一天,你會不需要姐姐的。」
「永遠都不會有那一天的來臨!」他激動地喊道。
「璁弟……」她仍是歎息,弟弟的依賴令她窩心,可是……弟弟總會有獨當一面的一天,到時他便不需要她了,她又該如何安排自己?
像是感應到她心中的惆悵,敏璁雖然好想永遠霸佔住姐姐,卻不忍心剝奪她該擁有的幸福。像姐姐這麼美好的女子,值得一個才貌雙全又優雅的俊公子傾心相愛的。
「姐姐對胡禮謙的印象如何?他不像鐵熾是長子,要是能說服他入贅華家……」
「你說什麼?」敏瑜既驚愕又羞赧,「他怎麼可能……」
「或許入贅是折損了他的傲氣,但如果是住在這裡,而非名義上的入贅,為了姐姐,他應該會妥協吧?」敏璁自言自語地評估著。
「難道姐姐不喜歡他?」敏璁狡黠的眼眸透出一抹狐疑,「我知道從十年前,姐姐就欣賞他了,那晚鐵世伯帶我們去見胡家兄妹時,我甚至明顯感覺到姐姐對他的鍾情呢。」
「我……哪有!」就算有,打死她也不會承認呀。「我只是……只是感激他救了我們,雖然他已經不記得了。」
「嘴上說沒有,為什麼語氣聽來那麼辛酸?」敏璁取笑道。
「你說……」
「反正我覺得他配得上姐姐,才會想到要胡禮葒將嫁妝相贈,胡禮謙親自押送到杭州這個主意喔。姐,你可別因為害臊而不承認,我可是都盤算好了。胡禮謙到了後,我們留他在杭州做客,製造機會讓你們相處。姐姐若不反對,我便向他提親,說服他成親之後留在華家終老,相信以他對姐姐的喜歡,應該是沒有異議才是。」
說得好像真的一樣,敏瑜芳心怦動,嫣紅的粉頰故意偏開,懊惱地道:「你又知道人家沒異議了?他可能根本不喜歡我呢。」
「姐姐太小看自己了,光從他看姐姐的眼光,我便知道他有多中意你了,姐姐也是吧?」
「我我……」發燙的喉頭讓敏瑜無法開口否認。
胡禮謙看她的眼光……
那放肆又熾熱的眼光呀,即使經過了一天、十天,甚至一個月,依然鮮活地在腦中徘徊不去,讓她一回想起來,神魂都醉了……
手上握著的毛筆一顫,竟歪了去,攤在面前的帳本,變得遙遠而艱澀。敏瑜從出神的狀態下回復,然而浮躁的心思,卻怎麼都定不下來。
她索性放下毛筆,將眼光移向窗口。
雖然是秋天了,陽光下的花木依然欣欣向榮,不見一絲枯敗。一雙彩蝶盤旋在艷麗的花朵上採探,就像成親的鐵熾和他的新娘胡禮葒一樣成對著,是個好兆頭。
她衷心祝福他倆,有情人便該成眷屬,沒有一絲的委屈,只有些許的羨慕,想像著自己有一天也能成雙成對,身邊伴著多情的郎君。
一道俊美的身影佔住這幅想像的畫面一半的空位,那是胡禮謙,而另一半……當然是自己了。
混合著臊意的欣悅情緒像一鍋剛煮滾的濃稠糖水自心湖汜濫而出,甜郁溫暖地流遍全身,霎時,心跳和呼吸都為之急促,薄嫩的臉蛋更染上一層薄醺似的紅暈,眼兒幾乎要滴出水來。
腦中的胡禮謙正以深情款款的眼眸注視著她,敏瑜垂下眼睫輕聲歎息,腦中盤旋著那夜鐵雄夫婦帶著她與敏璁去見胡家兄妹的情景。
初踏進門檻,她便強烈感覺到胡禮謙的注視,像一道優閒懶散的清風狀似無意地拂來,恣情地摩挲著她的頰面,輕繞著她的嬌軀,放肆卻不討人厭,只是令人臉紅耳熱、心神蕩漾,卻捉摸不出頭緒。
迷惘之餘,她穩住逸奔的心跳,尋著感受到的灼熱視線看去,隨即落進一雙深邃迷人的眼眸裡,呼吸跟著一窒,難以移開眼光,一種靈魂裡的秘密快被看穿的慌亂緊揪著心房,但在絕望地感受到這點的同時,心裡卻無絲毫的畏懼,反而生出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