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章庭
此時此刻,她只有意識還算有一絲清楚,卻是渾身虛軟,別說是揍人了,就連破口斥罵這個登徒子的力氣也沒有。
可惡!
可惡……
她努力地又把眼睛再睜大一點點,那張二度去而復返的大臉這下才察覺到她的清醒,反射性的一癟雙頰,把含了滿嘴的水咕嚕嚥下,結果卻被水嗆得咳聲連連。
「你……你醒了?」阿駿一邊拭去滿嘴巴濕淋淋的水意,大臉一邊漲得紅通通的。「對、對不起……姑娘,我沒惡意,也不是想佔你便宜,只是你一直沒有辦法自行喝水,我就只好……」
瞧見她依舊瞪視的戒備神情,阿駿也知道,再怎麼講自己都很理虧啦!不過,張大夫有所交代,叫他每隔半個時辰便得餵水給她以補充水分,而她又一直這麼昏沉沉的睡著,叫也叫不醒,他當然只好……真的、真的是「只好」啦!「真」的!
但她依舊一臉拒絕接受的表情,阿駿原本還要再接再厲地加把勁解釋的,但轉念忽地領悟到她說不定不是不想聽,而是……根本就聽不懂?
「你……你好?」對喔!阿駿這才想起那兩名人口販子所說的,她是從中原來的!他再度結結巴巴憶起記憶中為數不多的漢語,「你……你好。」
她的睏頓之意一掃而空,瞠大的水眸寫滿詫然。
漢語!自從出了中原後,一路長途跋涉,她聆聽過各式各樣、音節長短陌生、古怪的言語,就是再也沒聽過漢語了。
一句簡單的「你好」,當下讓她紅了雙眼和鼻頭。
「你好。」她急呼呼的發問,像是溺水者抓到浮木般。「你……你是誰?還有,這裡是哪裡?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糟糕!阿駿面露緊張之色,用力抓著頭髮。「姑娘,對不起……我只會說一點點漢語,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他心虛又慚愧地面帶笑容,腦袋像是在認錯般地低垂。
「你……你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嗎?」她看著他一會兒緊張、一會兒抱歉、一會兒又猛然搖頭擺手的神情和肢體動作,失望地自行猜測,旋即像是要突擊測驗似的朝他喊了一句,「你……好壞!」這是她所能想得到最差、差、差、差的形容字眼。
「『你好壞』?」阿駿搔搔頭,然後恍然大悟,笑咪咪地伸手比向她,「你,『你好壞』!」敢情好,他把這三個字當成是她的名字了?「哈哈哈!『你好壞』、『你好壞』!」
怎麼會變成「她好壞」了?她險險昏倒,精神也因慍怒而變得為之一振,螓首抗議地頻頻搖動。
「『你好壞』,我叫阿駿。」他倒是開心得很──終於得知佳人的芳名。「我,阿駿。」豎起的大拇指反方向往自己比去。「阿駿。」
「阿……阿……」他在說些什麼?該不會是在告訴她他的名字吧?「阿駿?」她十分費力的終於發音成功。
「對對對,阿駿。」他像是收到紅包的娃兒,一等她說出他的名字,便歡呼一聲,笑得憨憨的。
他喜歡她的聲音,低低淡淡的,如一道潺潺的流泉,直勾勾地沁潤他的心脾。
「阿駿喔!」他一邊提醒一邊拍胸膛,那種帶點孩子氣的模樣,反倒讓她迅速且奇異地安下戒心。
然後,她這才又想到,「是你……是你吧?一直都是你在照顧我的,對不對?」不只是因為清醒時一打照面的人就是他,而且,她更記得自己在昏迷中隱約聽見的動靜,和親身感受到的照料……林林總總的,讓她做下如此大膽的判斷,只差當事人的親口證實。
但是,依照現在雙方都處在鴨子聽雷的狀況下,「親口證實」不啻是天邊那麼遠的希望。
不過,至少她現在知道自己的恩公叫什麼名字……呃∼∼阿……好難唸……阿……阿……
她正在傷透腦筋之際,一臉不解的阿駿又試著開口叫她的「名字」,「『你好壞』,你怎麼了?」
對了,還有這個!「不不不……」她先拚命對他搖頭。「我不叫『你好壞』,懂嗎?我不叫『你好壞』。」
現在她倒覺得是「他真壞」哩!居然將錯就錯的把她的名字當成是「你好壞」,不成!她絕對要糾正這一點,「水兒。」
阿駿驀地睜大眼,視線集中在她兩片唇瓣的張合蠕動上,好像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呃……事實上也是如此,他是聽不懂沒錯。
「水……水……」這個漢語發音軟軟的,好好聽,他喜歡。「水兒?」
「對,水兒。」她鬆了口氣,伸指比向自己的胸口。「水兒。」
啊!她的意思該不會是──水兒才是她的名字,一個發音軟軟的好聽名字?
他也伸手指點著自己的胸口。「阿駿,」然後「水兒?」再比向她。
「對對對!」她欣喜若狂的點頭如搗蒜。「水兒、水兒,阿……阿……」他是阿什麼來著的?
「阿駿。」他忙不迭地教她,想像著她若是用那軟軟的音調,完整喊他名字的感覺。
「阿駿。」出乎他意料的,這回,她喊出的聲音是那麼清晰又完整!
噢噢噢噢,好感動噢∼∼
「水兒!」
「阿駿!」
「水兒!」
「阿駿!」
「水兒……」
「阿駿……」
ΩΩΩΩΩ
這個從人口販子手中救出她的男人叫做阿駿。
「阿駿……」她呢喃著這兩個陌生的音節,臆測這個名字在漢語中可能代表的意義。
等她一清醒後,背部所受的鞭傷便一日好過一日,而這全都得歸功於他定時又仔細的替她上藥;但他上藥時卻得先把她剝得光光的,再看得光光的──
以貞節來講,她已經「失身」於他,注定這輩子便是他的人了。
性命和清白,該怎麼相衡?放在秤的兩端這麼一秤,孰輕孰重?
水兒決定先暫不想這些,先把傷養好了再說。
再說,這個眾人都把話又快又模糊地含在嘴裡講的地方,究竟是哪裡?
水兒比手又畫腳,一遍又一遍,總算成功地由阿駿口中問出個似曾相識的名字,「升龍」?
「升……龍……」如果她沒記錯,那是中原以南的一個偏遠國度──南越的首都升龍城。
這裡好似遠離中原十萬八千里呀!水兒心中頓生窒息的絕望感,察覺到自己……或許一生都回不去中原……
「不……」她一時悲氣攻心,激動的情緒讓她一下子捂著胸口彎腰垂首,原本半臥半坐在床上的纖軀,隨著想通的事實而變得激動不已。
急遽跳動的心口不能呼吸,素手一隻掩口,一隻護在胸上──她蒼白似鬼!
「水兒!」驀地有雙強壯的手臂一把將她擁住,成串又快又溜又聽不懂的話聲在她的耳邊滑過。
她辛苦費力地喘著一口口的長氣,那成串的話聲就如雨滴滴答答不停響著,奇異地通暢了她的氣息。
冷靜,水兒,你必須冷靜下來,
不過是一盞茶的時間,她已經努力平整心情,緩緩抬起螓首,面向那張慌亂的大臉。
「沒事……我沒事了。」知道他聽不懂漢語,她的解釋必須搭配上從容的笑與搖頭擺手的簡單肢體語言。「真的,我……很好,好。」她想起他至少知道這句「你好」的漢語。「好,我,好。明白嗎?」
經由她不斷的重複「解釋」,阿駿臉上的表情總算慢慢緩和下來,他明白了。
她心想,自己總算放鬆下來。
「你……好?」他還是有點不安的求證,見她再次肯定頷首才敢鬆開她。
「呃……」水兒看他抓頭搔耳好一陣子,才又忽地想起什麼似地咚咚咚咚跑出房外,再跑進來時,手中拿著一隻大碗公,裡頭盛了米飯和一些綠葉蔬菜,相當慎重地送到她面前。
這是……水兒不解地眨眨眼,然後,已經有一段時間的空腹卻選此時叫得咕嚕咕嚕的。
他笑開了那張大臉,拱拱手,碗公便塞入她的手中。
這是要給她……吃的?水兒還在費疑猜,就見阿駿做了個催促的手勢,要她吃、吃、吃、吃!
她也想吃啊!但是……用一手捧好碗公,另一手食指中指一併,她做個扒飯的動作,再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態,表達出少了一雙筷子的窘境。
然後,她見他恍然大悟的猛點頭,沒多久,果然迅速張羅來一雙筷子。
水兒拿起筷子,在他期盼的眼光中,扒入第一口飯。
水兒慢慢咀嚼著滿嘴的食物,久久久久的……
一滴鹹鹹的淚水從眼眶直接落入飯中。
她聽見他發出緊張的叫聲,並試著要接過她手中的碗公──也許是他反悔,不想讓她吃了;還是打算給她換另外一碗?不管是哪一種可能性,她都不要不肯。
再扒了一口飯,可她的淚水卻掉得更凶……
她沒在聽他發出輕柔,像是在撫慰她的話語,只顧得自己驀然而起的心酸。
一樣是碗白米飯,以往的她可以說是不屑一顧,如今卻當作珍寶似的牢牢捧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