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於晴
杜三衡的畫真猶如珍寶?
「世侄,這杜畫師……」田老爺笑呵呵的。
尚未說完,阮臥秋就已客氣打斷:
「田世伯,杜畫師已與小侄簽定契約,直至畫完才能離府,要讓人也得等她畫完,到那時世伯要怎請她,那就跟我沒有關係了。」
田老爺聞言,不氣反而笑道:
「你說話還是一樣不知掩飾。這杜畫師確實是個人才,宮中太多畫師,多她一個少她一個,對皇帝老爺都沒差別,她若留在民間,倒是好事一樁。對了,世侄,我記得你還有個妹子,怎麼沒見著她?」
「冬故還是個丫頭,不出閨房已有數年。」連他,也幾乎沒再見這小妹子了。
「真是個守本份的小姑娘,你爹教出兩個好孩子啊。」笑瞇瞇的眼細細打量著他。「世侄,你這雙眼……」
「沒救了。」
「可老夫覺得你跟常人沒有什麼兩樣,只是跟這杜畫師不對盤了點。她既有才華,你就忍著點吧,反正也忍不了多久她便可離開了。」
阮臥秋應了一聲,算是聽進他的話。
「還好你眼不能見物啊……」
極其細微的自喃仍一字不漏地讓他聽見,他心裡雖不快,仍維持對長輩的尊重,問道:「田世伯,此話怎講?」
「啊,老夫是說、是說,杜畫師她……」
「是指杜畫師的長相嗎?」他想起二郎的形容,冷聲道:「有才者多無貌,田世伯不必大驚小怪。」心裡有些下悅。
「啊,是是是,杜畫師的長相還是最好別形容,免得嚇壞賢侄。」像是察覺措辭似乎過於毒辣,又補充:「不過她的頭髮倒是像絲綢般又滑又美,發尾還沾了許多奇怪的顏色呢。」
黑髮如絲綢嗎?腦中不由自主為她的長相再添一筆。銅鈴眼塌鼻厚嘴,再加一頭美麗的長髮,發尾常沾著五顏六色的顏料……
一定是邊畫邊沾上那些顏料,原來這麼輕浮的女人也有迷糊的時候……思及此,彷彿抓到了她的把柄,原本火大的心情竟然浮起淡淡的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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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在燭台旁,杜三衡聚精會神地閱讀不知打哪來的書,一頁翻過一頁,看得津津有味。
「杜畫師還沒就寢嗎?」窗外有人輕喚,她一抬頭,瞧見鳳春正在外頭。她笑:「鳳娘,請進啊。」
這麼晚還來打擾,只怕不是來閒話家常的。微一探頭,看見鳳二郎站在濃霧中等著。這二郎真是侍母至孝到有點戀母了呢。
「二郎,你要進來嗎?」杜三衡朝窗外喊道。
「不不不,別讓他進來,他算是個男人,這麼晚進杜畫師的房,會不妥的。」鳳春輕叫,抱著新棉被進房。
鳳二郎向她扮了個苦瓜臉,而後就坐在外頭的欄杆上等人。
「這孩子!」鳳春笑道:「杜畫師,秋風快到了,我替你換上新被,好睡。」
這麼晚來換被,一定有事要求她。杜三衡也不戳破,合上這本看得很有味道的書,笑道:「鳳娘,你有喜事?」
「不不,有喜事的不是我,是少爺!」
「哦──是阮爺啊。」早該想到的。鳳春眼裡,就只有阮臥秋了。
「杜畫師,你記不記得今兒個來的貴客?」
「記得。是你家少爺的世伯嘛。」屏風搬來搬去的,也虧得那田老爺有耐性。
鳳春一臉喜氣,定到她面前,高興道:「自從老爺過世,少爺雙目失明後,老爺在商場上的朋友與少爺幾乎淡了來往。」
「真市儈啊!」她道。
「也不能算市儈。初時,還是有老爺的好友過來探望,可惜少爺多拒於門外,久而久之就沒什麼人來往,直到今天,田老爺來了──」
「哼,還不是為了驗明杜畫師的身份才來!我瞧他差人小心翼翼搬著那屏風,搬來搬去的,我真想拿塊石頭丟丟看,看那老頭會不會飛身擋住?」不知何時,鳳二郎不甘寂寞,移到窗前來。
「小二!」鳳春瞪他一眼,轉向杜三衡時又滿面笑容:「總之,田老爺發現少爺眼睛雖然盲了,可與他的小女兒挺配的,所以──」
「鳳春,你想得太美好啦。多半是那老頭還惦著風水師說的話。」鳳二郎瞧杜三衡也不排斥聽這種事,便很多嘴地說道:「杜畫師,你是外頭人,不知道當年那風水師曾說阮府建在福地之上,三代之內必有人為官為商,少爺雖然辭了官,但好歹算當過官了,而那風水師說,少爺這一代共有二官一商。」
「二官一商?」杜三衡一頭霧水,笑問:「我記得你說過,你家少爺之下只有個妹子……啊,我明白了,原來是有私生子啊……」
「就算是私生子也不見得會是個男人。」鳳春低語,遭來杜三衡奇異的一眼。
「管他是不是男人,總之那田老頭心裡想什麼,我鳳二郎可清楚得很。他在想,少爺眼盲,可畢竟為宮過,才氣是一定有的,外貌也俊俏,再加上這二宮一商的誘惑……哼,小小姐足不出戶,遲早會是潑出去的水,那剩下的一宮一商,必定落在少爺妻子的娘家裡,若跟咱們結姻親,嘿,說不得他兒子就會飛黃騰達,從此高宮進爵,呸,也不想想他家兒子比得上我家少爺嗎?」
「這倒是。」她附和,然後迫不及待問:「那阮爺呢?」簡直在看好戲了。
「他還不知道呢。」
她眨眨眼,訝異道:「還不知道?」
「一定會拒絕的嘛,當然不敢讓他知道。」鳳二郎沒好氣地說,偷偷覷著鳳春。「少爺脾氣硬,我白天故意探他兩句,被他罵回來了……我想,搞不好他、他心頭另有計畫,好比先納妾什麼的。」
杜三衡點頭,當作沒有看見他的彆扭,笑道:「你說得也挺有理的。好吧,那敢問二位,現值一更天,到底何事找我?」
鳳春也怕驚擾她的夜眠,連忙道:
「我本來想白天再來找杜畫師,可上午你要作畫,下午有時又下見人影,只好在這種時候找你。今天田老爺私下對我提起這事,要我暫瞞少爺,我想了一下午,不管婚事有沒有成,可阮府的確需要個夫人,而少爺除去雙眼不能看外,各方面條件都很好的,所以我想請杜畫師幫忙,再替少爺畫上一幅。」
「還要畫?」再畫她怕露餡啊。
「當然工錢照給。」鳳春柔聲道:「而且不必那麼費功夫,不需要什麼油畫的,就像外頭那種肖像畫,將少爺畫得俊俏點就夠了。」
杜三衡應了一聲,說道:「是要求親用的啊……」
「少爺一知道準會殺人的。」鳳二郎咕噥,語氣泛酸:「就你笨,不知道為自己多想點,找個夫人來壓自己,何苦?」
「這裡沒你的事,你少多嘴!」她轉向杜三衡。「杜畫師……」
「這點小事沒問題,過兩天把畫交給你就是。」她笑,順水人情她最會了。
等鳳春任務達成心滿意足離開後,杜三衡走到窗邊,瞧鳳二郎小心翼翼地走在鳳春身後擋風,兩人雙雙沒入霧氣之中。
「欸欸,這對母子真古怪,最不古怪的,大概就是阮臥秋了。」實在很難想像那個脾氣動不動就火起來的男人,有朝一日會娶妻……即使娶了妻,也很快就會變成一個沒有氣的年輕老頭兒吧。
理由很簡單哪,他或鳳春看中的,多半只會是知書達禮的良好千金,娶回家後,想偶爾發發火,遇上逆來順受的妻子,也無處可發,只得一忍再忍,忍到最後,就提前變成老頭了。
光是想像,就讓她笑出聲了,反身走回桌前,拿回先前沒有讀完的書,一頁又一頁翻著──
其實她也還有個疑問啊,如果他娶的真是守禮的良好千金,一個眼瞎、一個害臊,洞房花燭夜該怎麼辦呢?
第三章
不知道是下午看見那仕女油畫屏風而生起的懷念,抑或心裡惦著那脾氣又臭又壞的阮臥秋成親後的下場,心裡樂得很,於是一向三更天才睡的她,任由手中的藍皮書滑落,托著腮,就靠在桌旁打起盹來。
房內,燭火搖曳,暈黃的燭影在她的睡容上幻化不定。唇辦緊緊抿著,像在睡中做著惡魘。忽然間,燭火搖晃得好快,將她在牆上的影子拉得扁長,杜三衡在夢中彷彿見到了什麼駭然的事物,猛地張開眼,瞧見燭火被風吹得幾乎滅了。
她暗喊不對,二郎離去前還很好心地關上窗……思及此,立刻轉往窗的方向。
頓時,她心口怦怦遽跳,臉色發白,雙腿發軟跌坐在地。
窗外……窗外有個鬼啊!她想喊卻喊不出聲來。這鬼正是每天她到秋樓的路上,所遇見的那名年輕男孩。
白天尚有好長的距離可以供她逃跑,如今晚上他緊靠視窗,彷彿隨時會穿牆而過,那泛青的臉、無色的唇間掉出過長的舌頭……說他不是鬼,誰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