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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文 / 於晴

    她不發一語,仍然注視著他,搜尋著他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的眸瞳。

    「三衡,你記住我的話啊。」他笑著,又彷彿沒事地站直身,牽著她的小手,

    往街尾的攤販走去。「你的食量比我還大,一定沒吃飽,我們去吃蒸餃吧。」

    她的視線從彼此交握的手,慢慢地往上抬,努力地伸直脖子,想要看清爹的側面,然後再慢吞吞地低頭,瞪著自己學爹走路的步伐。

    不虛不浮,看起來很腳踏實地,這才叫走路,爹說的,她完全相信。

    有些事即使知道了也不能說出口……

    爹在暗示她,她知道。

    爹從來沒有說出口,但她很清楚爹接下來將要做的事……

    知道了也不能說出來,就是聰明人該做的嗎?

    她……很聰明嗎?

    她忍不住再仰頭看向爹。不知道今晚是不是街頭燈點少了,爹的五官看起來格外的模糊啊……好模糊……

    第一章

    萬晉十四年

    輕叩著門,等著房內主人應允,阮府內唯一的女總管鳳春才敢推門而入。見到身著單衣的主子已坐在床上,她柔聲道:

    「少爺,杜畫師來了。」

    「嗯。」

    「小二,幫少爺更衣。」她喚進自己的兒子。即使這是每天必行的公事,她還是出聲說明,讓主子明白眼皮下的一切動靜。

    在阮府裡,聲音遠比眼力還重要。

    「少爺,今兒個還是跟昨天一樣,都是藍紋白底,保證杜畫師不會把畫了一半的衣服變色。」十七、八歲的鳳二郎濃眉大眼,生得十分討喜。他自十歲開始,天天幫少爺穿衣穿褲,穿到熱能生巧,再也不會像當年抖啊抖的,一下子撞到少爺平坦的胸膛,一會兒又不小心摸到不該摸的地方,害他當場哭出聲來……

    「你瞧見畫了?」床上的男子問道,聲音平淡。

    「沒。」鳳二郎流利答道:「我是很想瞧瞧杜畫師如何畫出少爺的英明神武,可惜,那人有個怪癖,沒畫完,是不准看的。」

    「他的規矩倒挺多的。」那聲音依舊是淡而無味。

    鳳家母子對看一眼,同時暗鬆口氣。今兒個,主子的心情還算可以,不會太難過,萬幸萬幸。

    鳳春輕聲道:

    「少爺,杜畫師的師傅曾是宮廷畫師,杜畫師本身在民間有三王之稱,多少是會有點怪癖的。」

    他眉頭微蹙,轉向她,道:「鳳春,你說話老是輕聲細語的,幹什麼?怕嚇壞了誰?」

    她心頭一跳,瞧見兒子比手劃腳指著門外。她臉色略白,力持鎮定道:

    「我這就去請杜畫師進來,要過了午後,她就不畫了。小二,還不快滾?」主子要變臉了,奴才不敢說「慢點發火」,只好找替死鬼了。

    門又被推開了,匆匆離去的腳步聲裡,躡手躡腳怕驚擾他的是鳳春,又跳又輕浮的是二郎,接著,第三個人的腳步聲出現了……

    阮臥秋不自覺地瞇起眼。

    「杜畫師,請。」鳳春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鳳娘,早啊,你今兒個神清氣爽,像朵盛開的牡丹,嬌艷動人啊。」說話的人有一副好嗓音,光是用聽的,就不由得暗讚這聲音好俊。

    可惜,這人笑了。

    那笑聲,在阮臥秋耳裡像淫笑。他的臉色略沉,聆聽雜音之中,此人足音又實又慢,像是整只腳板子確定踩平在地面上了,才繼續邁出下一步。

    門,再度地被掩上了。

    根據過去數日的經驗,這姓杜的,一向不准外人在旁觀畫,也就是說,這房間裡頭,只剩下兩個人。

    「阮爺,又早啊。哎啊,今兒個你的氣色特別好,很適合作畫呢,杜某保證,一定將阮爺畫得連潘安都羞愧掩面。」杜畫師又笑。

    油腔滑調,沒個正經!阮臥秋暗自惱怒,打從心裡就厭惡這種人。

    真正有才能的人,怎會如此輕佻浮滑?若不是鳳春再三推崇,他會以為這姓杜的小子是來騙吃騙喝的。

    彷彿習慣他平日的無語,姓杜的開始擱筆調色,不時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來。然後,一股從昨天開始聞到的奇異味道淡淡飄散在屋內,嗆鼻之中帶著澀味,是他不曾接觸過的氣味。

    雙目未瞎之前,他喜繪丹青,工具之中並沒有這種氣味啊……

    足音又起,像繞過桌子向他走來。他蹙眉不悅,正要開口斥罵,忽然感覺到這姓杜的畫師停在他的面前,近到……異樣的香氣襲面。

    「阮爺,你的衣袍沒拉好。」

    那帶著俊俏的聲音笑著,好近,讓他一時措手不及。突然之間,他身上的衣袍被扯動,他大驚,眼雖瞎也能極快撲抓住那只不規炬的手。

    「你做什麼你?」他罵。

    「阮爺,你衣袍跟玉珮打在一塊,杜某只是幫你拉好而已。你放心,我不會胡亂摸的。」

    胡亂摸?兩人都是男人,有什麼好亂摸的?赫然發現自己還抓著他的手……這手好像有點滑膩纖細,異樣的香味持續著,彷彿藉著交會的肢體傳遞過來,變得更加濃郁了。

    剎那之間,想起這姓杜的畫師老愛「淫笑」,不限男女……腦中逐漸勾勒出一個細皮嫩肉、男女通吃的小白臉。

    思及此,他立刻放手。

    鳳春到底是怎麼被這小白臉騙的?他抿唇不語。

    「阮爺,我又不是畫門神,你老闆著一張臉,我怕會嚇壞看畫的人呢。」

    阮臥秋聽他又笑,直覺生厭,表情非但沒有鬆動,反而雙目冷冷地瞧往他的方向。

    細碎的聲音又起,像是提筆在畫畫了。即使他再仔細聆聽,也只能以揣測去判別,無法如同常人用眼睛去確認真正的事實。

    空氣中持續著那股異香……雖因這小子走遠而淡去,但始終有股味兒盤旋在鼻頭,就像他的油嘴滑舌一般,聞了就教人不舒服。

    一個好好的男人,弄得全身都是味道,成何體統?

    不知過了多久,等阮臥秋回過神後,鼻間香氣淡化,取而代之的是這幾天很熟悉的酒氣……

    又是酒氣?

    眉頭不自覺地拱起,使力聽,聽聽聽,聽見……輕微的鼾聲?

    額面的青筋在抽搐,這一次不用親眼去看,也能很明白現下一切的真相!這姓杜的畫師分明是欺人太甚!

    時間在流逝,鼾聲在繼續,他身子連動也沒有動過,既不出聲叫人,也沒有大吵大鬧的意圖,只用一雙早瞎的眸子瞪著那鼾聲的源處,像是持續瞪下去,終有一天能看見這混蛋一樣!

    良久之後──

    門外,鳳春輕柔地喊道:

    「少爺、杜畫師,晌午了。」

    鼾聲驀然中止。

    「中午了嗎?那正好,我餓了呢!」杜畫師忽然出聲,熱絡地收起畫具來。

    阮臥秋微掀了唇,冷聲道:

    「杜畫師,你可有進展?」

    「有有有,當然有啦!」理直氣壯得很。

    阮臥秋輕哼一聲,喚進鳳春,道:

    「你去看看杜畫師進展到哪了?」醉了一上午,會有進展,除非鬼神附身!

    「不不,還沒畫好不能看。」杜畫師笑道:「阮爺請放心。我說過,會把你畫得連潘安見了你都得認栽。現下只畫了一半,最多只能騙騙小女娃兒,等我畫完,保證連男子瞧了也動心。」

    「吹牛皮可不是畫師該有的本份!杜畫師,阮某不在乎你用什麼神技去畫,也不想知道每天上午你在這屋內幹什麼勾當,我只要你確實交出畫來,能讓阮某留傳後人!」

    笑聲朗朗,正與阮臥秋的一絲不苟形成對比。

    「阮爺,你儘管放心。鳳娘說你還沒有成親,那就是連個兒子的影子都沒有,就算現下立刻找老婆,也得十月懷胎,才會有『後人』出現。只要阮爺沒私生子,杜三衡就算躺著畫,也能在十個月內畫完。」

    阮臥秋聞言,臉色遽沉,狠狠瞪向杜三衡。

    「杜某先告退了,明天再見啊,阮爺。鳳娘,一塊走嗎?」杜三衡笑得好皮,顯然不把他的滿臉青光當回事。

    「鳳春,你留下!」阮臥秋怒道,敏銳地感覺到空氣的流動……彷彿,那令人討厭的小子在聳肩,接著,踏實的腳步遠去。「他走了?」

    「是,杜畫師去用飯了。」

    「再去找個畫師來!」

    「少爺,你已經趕跑了三個……」

    「我趕跑的嗎?」有些淡黑的唇譏諷地勾起:「我可從沒要他們滾,是那些沒本事的畫匠打著畫師之名騙吃騙喝,你在怪我?」

    「是鳳春說錯。」她暗歎,柔聲道:「杜畫師是怪了點,可是她師傅曾是宮廷畫師,畫技絕不在一般畫師之下。」

    「你認為一個油嘴滑舌、思淫亂德的男人能有什麼才華?」

    「思淫亂德?少爺,這罪名太重了,對她……男人?」

    她一臉錯愕,正要澄清,阮臥秋又問:

    「你看過他的畫?」

    「是,她曾讓鳳春看過她的畫作。少爺,我從沒看過這種書法,山水畫、人像畫,簡直栩栩如生,連畫的房子都好像是真的一般,如果不是確定那只是一幅畫,我真以為走到畫紙後頭,就能瞧見那人物的後腦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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