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尉菁
聽到阿爾坦的名,薩爾端康背脊一凜。
都兒喜渾然無知他的僵硬,只是繼續低語著:「可是忽蘭不同;忽蘭死的時候,應該很痛的。她以為我背叛了阿爾坦、背叛了她……不!忽蘭不明白,我不是背叛,我只是想救她,想救她啊……」
「我明白,我明白。」薩爾端康怕她陷進自責裡爬不出來,是以拚命地哄都兒喜。
都兒喜推開了他的懷抱,用力地搖頭。
「不…你不明白,如果你真的明白,你不會那樣逼迫我去正視你的感情。」她神情迷濛地繼續道:「忽蘭會義無反顧地往河裡跳,是因為她已經萬念俱灰了,死已不是最不能承受的事,繼續活著面對一切才是難事……」
她的話驚醒了薩爾端康,莫非都兒喜她——
薩爾端康從震驚中走出,回神才想阻止都兒喜;而她卻早在他回過神之前,已取下帳幕高掛的飾劍。
劍抽離了劍鞘,刺進了都兒喜的血肉之身——
都兒喜軟了身子,薩爾端康箭步奔去,將她往下癱的身子接在懷裡。「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做?」他抱著她,嘶吼出他的創傷。
為什麼在他做了這麼多之後,她仍舊走上絕路,仍舊恨了他!
都兒喜不想看見他的難過,不想看見剛強的他為她掉眼淚,心裡對他仍有不捨的,但她別無選擇,她將頭別開,靜靜地等待死亡的那一刻……
※※※
「怎麼樣,可不可以治?劍能不能拔出來?」薩爾端康雙手緊緊握著都兒喜漸漸發涼的手,心急地追問御用大夫。
大夫無能為力地搖頭。「傷口刺得太深,且傷及內臟,劍一拔出,鮮血便會像泉水般湧出。一個身強體健的大男人都未必能挺得住,更遑論像格格這樣嬌貴的弱女子了。」
這也就是說——都兒喜沒希望了是嗎?
薩爾端康掉開眼,望向氈毯上虛弱躺著的都兒喜。
她臉色蒼白,雙目緊閉,鮮血還不斷地往外流……
薩爾端康將手按在傷口上,試著止血。
昏迷中的都兒喜皺了眉峰,痛得低吟出聲,然而薩爾端康的手就那麼僵著按著,他焦急地狂喊:「快想辦法讓都幾喜的血不再繼續往外流。」
「臣會盡力,但……」大夫想說這是不可能。
「沒有但是!」薩爾端康赤紅著雙眼,眼中水光浮動,他就那樣直直地盯著都兒喜昏迷的睡容。
他只要都兒喜活著,他不許她就這麼走了……
※※※
都兒喜勉強地睜開眼,而在她跟前恍恍惚惚浮現的是——薩爾端康!
她看見他在對她笑,還問她:「餓不餓?」
她虛弱得沒辦法開口,只能看他——就只是看他。
薩爾端康扯了一抹極難看的笑,勸她:「多少吃點好不好!吃了,才會有體力……」
他喚人端來了用鮮魚、牛肉熬成的粥水,以口餵食都兒喜。
都兒喜沒開口,任由他嘴裡的食物到她唇邊,又溢出——
薩爾端康試了幾次,都是這樣的狀況。這時,他才明白,都兒喜拒絕他的餵食,拒絕繼續活下去。
他拿了塊絲絹擦拭她溢出的粥水,深吸了口氣,薩爾端康緩緩地開口:「你得活下去,因為唯有你活著,才可以繼續折磨我。而折磨我,讓我不好受,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既是如此,你怎能不好起來!」
見她目光閃動,薩爾端康才舒展眉宇,一掃憂心。
他又將粥水含進嘴裡,俯身欺向都兒喜的唇,藉著吻將粥水傳進都兒喜的口中。
這一次,都兒喜開口嚥下了;而薩爾端康笑了。
只要她能活著,即使她利用他、恨他、折磨他,這些他都不在乎,他只要她好好的。
薩爾端康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都兒喜覺得天下雨了。
雨一滴二滴在她臉上;熱熱的、鹹鹹的;像是……像是,天在哭。
※※※
「她在折磨大汗。」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感情的事,是前世欠的債,我們只能說這是大汗前世欠了都兒喜格格的,所以這一生得受這樣的情殤。」
「可以不必要的不是嗎?」霍而沁說出他的感覺。
赤兀揚有個壞的預感。「霍而沁,你別再插手管這檔於事了,大汗的事,他自會處理。更何況這事牽扯到都兒喜格格,咱們就更難插手了。」光看這幾天,大汗對格格的態度,就可以清楚的知道大汗豁出去地在愛格格。
「就讓這事情順其自然下去吧,霍而沁,我們管不起大汗與格格的感情。」
「是管不起,但,如果早晚都得失去,都得心痛,那麼為什麼不早一點結束,省去這一段折磨人心的日子。」
「是不是折磨只有大汗自己最清楚。你怎麼曉得大汗這麼守著格格,不是一種幸福?」
是嗎?是一種幸福嗎?
霍而沁看著薩爾端康跪在都兒喜的身邊,一口一口的餵食、餵藥……大汗無視於自己的疲憊,眼裡就只有都兒喜格格。真不敢相信,跟前這個為情所困,模樣狼狽的人,會是那個曾經擁有雄心壯志,決定一統江山的大英雄嗎?
霍而沁發現他們的大汗變了。自從他的生命中介入了一個都兒喜格格之後,大汗變得不再剛強,都兒喜格格的喜怒哀樂牽動了大汗所有的情緒,這不是個好現象,因為任誰都看得出來,以目前的現況看來,都兒喜格格遲早都會死,現在只是拖著,只是苟延著生命……大汗終將會失去他的所愛;既是如此,那麼——
※※※
霍而沁乘他們大汗不在時,潛進了都兒喜的帳子裡,立在都兒喜的跟前。
都兒喜仍舊閉著眼,只是覺察出身旁有了人。她知道那不是薩爾端康,因為薩爾端康怕驚擾了她,腳步總是踩得很輕。
薩爾端康不明白她閉著眼不是昏迷、不是沉睡,她只是不想睜開眼與他相對。
每見一次他的面,阿爾坦與忽蘭的死狀便會浮現在她腦中,像是時時刻刻提醒著她,薩爾端康是罪魁禍首。
「格格。」霍而沁喚她。
都兒喜掀開了眼瞼,望著卓立在她跟前的偉岸男子。
看著都兒喜清澄的目光,他即將要說出口的話卻結在喉嚨裡。赤兀揚日前的話又撞了進來,還記得當時赤兀揚說過。或許就這麼守著格格,便是大汗的幸福。
如果這樣也可以稱之為是一種幸福,由此可見大汗愛格格之深。那格格又怎麼忍心見大汗陷於這樣的「幸福」之中?
深吸了口氣,霍而沁說了個故事。
「八年前,大汗赤手空拳打天下,那一次大汗領著察哈爾部北征科爾沁;以一敵十,察哈爾有一度被逼入了絕境。大汗為了取勝,想夜襲敵營,直取成吉思汗的命。那時戰區隔著斡難河,大汗在河裡足足泡了七天七夜,最後才取得機會。那一次泡在河水七天七夜的經驗讓大汗在往後征戰總是避開水路。我們為人部屬的不能明白大汗在那段日子吃了什麼苦,只知道八年來,大汗不曾碰過水。
「格格,為了你,大汗不顧以往心結,二話不說的跳進土拉河裡。為了你,他不顧自身安危,單槍匹馬的前去努爾哈赤營區。為了你,他將自己逼進了死角中——
「格格,是報復也該停手了。」
※※※
是報復也該停手了。
霍而沁的話一直盤旋在都兒喜的腦中,縈繞不去。那句話,是真的打進她的心坎裡了?
她思索過,她這些日子苟延著性命,究竟是為了什麼?
答案浮顯而出,的確就是霍而沁口中的報復。
她的確就是在用她的生不如死來折磨薩爾端康。薩爾端康早明白,也默許的;只是——
都兒喜調眼,看著那個馳騁沙場的大男人現在卻在吹涼她的粥水,那小心翼翼的謹慎模樣弄濕了她的眼眶。
是報復也該停手了。這一次是都兒喜在對自個兒說。她不該讓恨延續下去,是該還給薩爾端康一個自由身。
不知打哪兒來的力氣,連開口說話都不行的都兒喜竟有力量提起手,拔出插在她身上的劍。
正背對著都兒喜吹涼粥水的薩爾端康莫來由的心裡一顫,有了不好的預感;他猛回頭,落進他眼裡的竟是——
都兒喜拔出劍、血水像泉湧般地噴出……
「都兒喜!」他狂吼奔向前,跪倒在她身畔,大掌立刻復在她傷口為她止血,且一面吼人來。
「沒用的。」她虛弱的吐出一句。
是迴光返照吧,此刻她的精神竟比日前好多了。
「我放你自由,你放我走。」這一生、這一世,他們倆就此扯平,誰也不再虧欠誰。「好嗎!」她問他。
他搖頭。「不好,不好、千個、萬個不好;我不想扯平,我不要自由,我只要你,只要你,都兒喜。」
「不要這麼傻、這麼脆弱,這不像是你。」在她的印象中,他該是狂狷、該是不近情理,且是剛強、打下倒的。
「活下來,活下來,只要你挺得過這一關,我允許你所有的事,稱你心、如你意,我說過的,你想取我的命,我都能給你。但,都兒喜,別走。」他的生命承受不起失去她時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