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尉菁
都兒喜從來沒這麼慌亂過,他的一個眼神、一個笑,都能牽動她的思緒,她無法冷靜地對上他的眸子,她不得不承認她深受他的吸引,但這個念頭讓都兒喜羞愧內疚,她像是身子被烙了印,因為不夠貞潔,所以對別的男人有了遐思、動了非分之想。
她,怎麼會這樣?
都兒喜頭回也不回地奔跑著,認為只要逃開他的勢力範圍,在沒有他的氣息中,她便能突破那層迷障,重新尋回自己,所以她沒頭沒腦地逃,直到她撞進一個臂彎裡。
「都兒喜,你去哪兒了?我到處都找不到你的人影。」阿爾坦雙手緊握著都兒喜的手臂,口吻焦急而有了埋怨。她不該四處亂跑,讓他擔心的。
都兒喜昂頭,像見到親人般安心,她將身子埋進阿爾坦的胸膛中。「帶我走,我不想留在這裡。」
阿爾坦看出了不對。「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都兒喜只是搖頭,不肯講,只是求阿爾坦。「我想離開,帶我走,帶我走。」此刻都兒喜只想離開這個地方,其餘的話她全聽不進去,也不想多說。
「好吧,我們先離開,但讓我先進去跟同僚們打聲招呼,好嗎?」他體貼地低頭詢問她的意見。
都兒喜勉為其難地點了頭。
阿爾坦走了,都兒喜像是沒了屏障、沒了安全似的老往四周張望。她心慌意亂,深怕威脅一來,她就逃不掉了。
忽蘭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都兒喜。格格在剛剛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讓她猶如驚弓之鳥,如此焦躁不安?
忽蘭看著都兒喜,卻發現格格沒穿鞋子——「你的鞋子暱?」格格為了今天的宴會,特地選的那雙紅靴呢?
鞋子?
都兒喜低頭,瞧見了自己光著一雙腳丫,赤著足踩在青草地上。她的鞋子呢?她……她記得自己是在溪邊脫的鞋,在瞧「斡兒朵」時,她還拎在手裡,難道……是掉在——那座金帳!
都兒喜困難地了咽口氣,回頭望向那插有九足黑旄纛的金帳。
「格格。」忽蘭扯著都兒喜的衣擺,喚她回神。「你怎麼了?」
都兒喜搖頭。「沒有,我只是……只是在想自己的靴子是掉在哪兒;我想一定是剛剛……在溪邊玩水時,脫下就忘在那兒了。」
「那忽蘭去幫格格找回來。」
「不用了。」都兒喜急急地阻止忽蘭。
「為什麼?那是格格最喜歡的一雙靴子不是嗎?」
「這……我想隔了那麼久,只怕是被溪水給沖走了,更何況……阿爾坦就快回來了,我們不該讓他為了一雙鞋而等我們。忽蘭,別在意這件事好嗎?」剛剛所發生的,能忘就忘,她不想再回頭沾那一身腥。
忽蘭雖不明白格格在逃避什麼,但她看得懂格格臉上的恐慌,於是她體貼地不再多問,只是解下她足下的鞋,給都兒喜穿上。
「格格金枝玉葉的,怎麼習慣赤著腳走這麼長的一段路,忽蘭是從小野慣了,不穿鞋走路還較穿鞋來得習慣;格格如果不嫌棄忽蘭的鞋髒、不體面,那麼就請格格委屈一下。」
「忽蘭……」面對這樣善解人意的知交,都兒喜緊緊的抱住忽蘭,感激忽蘭,的不再追問。
※※※
紅靴在三日後失而復得,而隨著一隻紅靴一起回到都兒喜手裡的還有一張紙帛。紙帛上留有一行蒼勁飛揚的字跡寫著:
不兒罕山上,鳳凰于飛。
送信的人沒留姓氏名諱,但都兒喜心裡清楚會送這樣短簡來的只有那個狂狷得令人生怕的男子;靴子果然是掉在他手中,只是……不兒罕山上,鳳凰于飛……她該去嗎?
都兒喜將繡有雌凰的靴子緊捏在手中,腦中浮現的是那一日,他說要她時臉上的堅決神情。
真的躲不開了?他仍然想糾纏她,不放手?
都兒喜輕歎了聲,雙腳趿著另一雙靴子前往不兒罕山——
不兒罕山勢若刀削,前似虎口,後似犬牙;虎口之處,築有樓門一座;樓門前,一名男子背對著,迎風而立。
都兒喜不去看他的卓然氣度,不看他身形高頎昂藏。她悄立在他身後,深吸了口氣,伸長了手向他討回她的另一隻靴子。
「還我。」
薩爾端康轉身,稜線分明的面龐緊繃著,一雙有神的眼眸定在都兒喜倔強的臉上。
他就那樣看著,不說話,恣意的眼神在她面容上梭巡、流轉;他們就這樣對峙著,誰也沒開口。
最後,薩爾端康伸手,將自己放在袖口的紅靴送到她身前。「還你。」
都兒喜看著自己的紅靴在他掌中顯得那麼的小巧,她呆愣地看著他的手、她的鞋,她的心竟不由自主地盪開了波紋……
不該想的!
都兒喜制止了自己心神蕩漾,伸出手,便去接她的鞋。
薩爾端康的手突然一握,將鞋子連同她的柔夷一併納進他的掌中。
她沒有任何的驚愕,只是昂臉看他意欲為何?
他眼眸中有顯而易見的感傷,歎了口氣,他只是問:「若沒有這只靴子在,我邀你來,你來是不來?」
「不來。」她想也不想地。
「就算是我為你魂不守舍,都不肯來?」
她抿唇,點頭。
「你這是在折磨我。」明知道他愛她,她卻可以說出這麼決絕的話來。
「而你這是在為難我。」明知道她已許了人,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她。「放了我,對我們兩個都好。」
「好!怎麼好?茶不思、飯不想,這樣怎麼能叫做『好』?」
「但這樣也好過你強奪人妻的惡名。」
「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在乎阿爾坦的名聲,在乎我們孛察端斤氏的名譽,在乎我孛察端斤·都兒喜的清白。」她紅著眼看他。
在愛與不愛間為難的,不只是他呀!
薩爾端康一向堅強的眼轉為哀淒,只因為他們近在咫尺,但他們兩人的距離卻好比天涯那麼遠,無法真正靠近。
薩爾端康放開她的手,卻留下她的鞋。
都兒喜歎氣了。「為什麼要這麼固執?難道你真以為留下靴子就能留下我?」
「這樣的奢望,我不敢有。」他見過她的倔、她的傲,知道除非她願意,否則任何人都難要脅她就範。
「既是如此,為什麼還強要留下那只鞋?。
「因為我知道只有它才能讓你來見我。」
「我不會再來。」縱使是他拿靴去胡亂造謠,她都不會再稱他的心、如他的意。
薩爾端康赤紅著眼,怒著火光瞪向她。「我不求其他,但求見你一面,只是如此,你都不應允?」
「見了面又如何?」就算見了面,她仍舊是阿爾坦的妻子,他們之間的關係不會有所改變,是這樣,又何必再牽扯?
「如果你是我,那麼你會明白我為什麼這麼固執,為什麼明知道沒有結果,卻仍舊與你牽扯不斷。」
如果事情可以很簡單,那麼依他說一不二的性子,他會快刀斬亂麻,斬去這團亂,問題是感情是剪不斷、理還亂,他如何能說斷就斷?
「你走吧,就讓我留下這只靴,不管你來還是不來,它總是個牽繫憑藉。」他與她之間,只剩這個了,不是嗎?
他的眼溫柔凝望著她。
都兒喜心中緊緊一痛,她閉上了眼,倏然轉身離去。
不該來的,這一趟不兒罕山之約,她來錯了。
這讓她的心無法平靜,更忘不了他了……
※※※
不兒罕山上除了薩爾端康、都兒喜之外,還另有兩個局外人冷冷的旁觀虎口、樓門處的那一段牽扯。
「大汗對那位姑娘動了真感情。」赤兀揚跟在薩爾端康身邊十年有餘,他沒見過大汗像前些日子那樣坐立都難安。
霍而沁冷凝著面容不置一詞,只是站在高處,遠遠的看著大汗背對著那個匆匆走避的姑娘,不願去瞧她離開的模樣。
是不忍看?還是看了,會不捨、會想追回,所以才不願去看?
突然——
霍而沁轉臉,問向赤兀揚:「阿爾坦千夫長是你的部下?」
「是在左翼隊裡沒錯。」
「那麼升他職等,遣他領著三個圖門(註:相當於三萬兵馬)去前線。」
「是突擊?」
「不,不是突擊,是作戰。」戰前一役,短則幾個月,長則幾年,屆時大汗便有足夠的時間去贏得那位姑娘的芳心。
「大汗不會喜歡我們這麼做的。」這是小人行徑,像他們大汗那樣的磊落光明,只怕不會贊成他們的行為。
霍而沁知道薩爾端康不會贊成,但——「他的心想那麼做。」大汗是礙於自己的身份才放手的;倘若大汗今天不是身繫國家、社稷之利益,他會不計一切代價要了那位姑娘。
大汗的心想那麼做,他知道,知道的。霍而沁臉上有豁出一切的堅毅。
赤兀揚看了是直搖頭。「你確定了嗎?那位姑娘是大汗親口允諾要放手的,要知道你若是真的遣阿爾坦出征,便算是違抗君命,這麼做等於是違背了大汗的承諾;依大汗的性子,他要是知道了,是不會輕饒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