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衛小游
易盼月再次領受到挫敗的感覺。他收回被移開的手臂,一言不發地走出房門。這個女子總有教他手足無措的辦法,也許她不是存心的;但就因不是存心的,才更讓他憂心忡忡。
他伸長兩隻臂膀,仔細地端詳自己。三年來的磨練,他早與三年前的自己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僅是這樣的力量還不夠。如果當他有一天必須守護著某樣事物,那麼他就必須成長。
如果他要守護某件事物的話……
出關這幾年,他學到了不少,也看到了很多。
有一些貧困的家庭,為人父的為了得到生存,可能必須出賣自己的骨肉;為人夫的,出借自己心愛妻子予他人的,更是屢見不鮮。
他曾經有一匹馬──不是奔馳用的良駒,只是耕種運貨的役畜。這匹馬原屬於一個農夫,卻因為年年欠收,稅賦又重,這個農夫窮到連他自己都養不活,不得已只好賤賣為自己生產耕種的老馬,好讓生活不至於陷入絕境,然而事實上,這已是一種絕境了。
人生中有太多的事不是人所能預料、掌握,易盼月深知這點,所以他必須讓自己更強壯、更有力量。因為他也明白,當他的力量愈大,他所能留住的也就愈多。
人生數十載,畢竟不算長啊。他並不想在自己的生命中造成遺憾。
第二章
「把這藥拿回去以後,分三份煎煮,每日服一帖就可以了;還有,王大叔您最好休養一陣子,暫時別過度勞累,疲勞對身子骨是很大的傷害──」易盼月忽然停頓,眼神徵求老人的回應。
「呃……喔,當然,一定一定,咳咳……」王大叔連忙承諾,喉嚨卻不聽使喚地湧上一口痰來。
易盼月連忙輕拍老人的背脊幫他順氣。
他哪裡不知道王大叔只是在敷衍地。家裡既窮又苦,加上長年的積勞成疾,只怕今日藥才入口,明日又見他拖著虛弱的身子上工去了。
這村子多得是像王大叔這樣的貧苦人家。
三個月前他初來此地,便發現這裡大多數的人窮得連生病都沒銀兩看病捉藥。找了一間藥鋪,將所採來的藥材脫手後,又發現這小村子的大夫實在少得可憐。
沒想到一待下來,三個月的時間便匆匆過了。
「咳!呼──謝謝大夫、謝謝大夫,這藥我一定會按時吃的。」王大叔一口氣終於順暢過來,手裡緊捉著救命的藥單子。
「嗯,記得盡量不要讓自己太勞累哦。」明知說了也是白說,易盼月仍是再三交代。
「一定一定。」王大叔拍胸脯保證。不過是一定遵從大夫的交代或是不一定遵從,那就不得而知了。他拿了藥單子往外走去。
「王大叔,請留步──」易盼月突然喊住正要離開的王大叔。
「呃,大夫,還有事嗎?」王大叔有點納悶地轉過身來。
「不,沒什麼。」易盼月遞上一個荷包,笑道:「你的荷包掉在地上了。」
王大叔看著易盼月手上的荷包,又伸手探探自己的腰際──果真掉了。他這才伸手接過易盼月手上的荷包,心裡頭卻仍納悶得緊。他明明把荷包系得穩穩當當的啊,怎麼會掉了呢?
「快拿去啊。」易盼月見他舉足不前的憨模樣,不禁笑著催道。
「喔,好。」王大叔被這麼一催,伸手接過了荷包。一張憨厚老實的臉卻在接過荷包後變了臉色……這荷包太沉了些,他明明記得裡頭只有五分紋銀和兩吊銅錢的。
「大夫這──」王大叔急著正待開啟。
易盼月按下他著急的手,笑道:「擔心裡頭會少一分子兒嗎?這麼信不過我。」
「不是的,大夫──」王大叔結結巴巴地想要解釋。
誰知易盼月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不是就好。好了,你快去捉藥吧,後頭還有人等著呢。」
「可是……」王大叔急得不知怎生是好,偏偏易盼月又一直在催他。
「別可是了。回去以後記得要多休息啊,別辜負了我的一番心意。」易盼月一語雙關地說。
送走了王大叔,後頭進來的是一名少婦,少婦手上抱著一個約莫五歲的小女孩。
「無名叔叔早。」少婦懷中的小女孩朝易盼月甜甜地喊道。
「大夫您早。」少婦也微微垂首向易盼月問好。
「你也早啊。」易盼月溫柔地摸摸小女孩的頭—並向少婦點頭示意。「朱大姊,小梅還會瀉肚子嗎?」
小梅是小女孩的名。
「已經不會了,上回的藥很有效呢。」少婦仍低著頭靦腆地說。
易盼月口中的朱大姊,是這村子裡的年輕寡婦,十七歲就守寡,憑著死去丈夫留下來的一片薄田過日子,生活也不寬裕。
「對呀,小梅現在已經好很多了。」小女孩天真無邪地笑道。
「喔,真的嗎?那小梅今天怎麼還來見無名叔叔呢?」易盼月輕捏了程小女孩的小臉,又道:「小梅不知道無名叔叔這裡不大歡迎人來嗎?」
「啊,無名叔叔不喜歡小梅嗎?」小女孩哭喪著臉道,又轉過頭問她的母親:「娘娘,無名叔叔不喜歡小梅是不是?」
小女孩聽不出易盼月的調侃之意,但是她的母親明白。
少婦連忙安撫女兒道:「不是這樣的。大夫的意思是希望最好都不要有人生病,希望小梅健健康康、強強壯壯地長大。」
小女孩聞言,揩了揩眼角的眼淚,抬起小瞼蛋尋求易盼月的肯定。
「是的。因為無名叔叔是一個大夫,接觸的通常都是生病的人,但是無名叔叔希望小梅能無病無痛活到百歲。」
「可是這樣就見不到無名叔叔了,小梅不喜歡這樣子,娘娘也不喜歡。娘娘你說是不是?」小女孩天真地說,卻也無意洩漏了由自己母親的心事。
少婦當場羞紅了臉,只好輕斥女兒不要亂說話。
易盼月是心思何等敏銳之人,他所知道的他人心事亦不算少;但是他哪裡有辦法全都負荷承受,他也只不過是個平凡人罷了。
所以他含糊帶過:「上回開的藥應該吃完了吧?這藥應該還要吃兩、三天,因為怕藥效不好,所以只先開了三天的藥量試試看。你們來得正好,待會兒再去前頭藥鋪抓一點藥回去。」
「不,不用了,我們怎麼好意思──」少婦連忙道。
「無妨。」易盼月又另外開了一張藥單,遞上前說:「這是補藥,待會兒也捉點回去吧。大病初癒,是該吃營養一點。」
少婦楞楞地接過。她心下也是明白的,有些夢想永遠只能是夢想,無名郎中不該是為她停留的人。
「可是,我們上次的藥都還有剩──」
「什麼!?還有剩!?」易盼月不自覺地提高音量。
「對呀。我是想這藥那麼有效,而小梅也好得差不多了,所以我──」
「留一點下來,好等以後有機會再用是不?」易盼月突然插嘴,一張俊臉看不出任何情緒。
「是啊、是啊,大夫你真聰明。」難道他們之間還是有一點心有靈犀?朱大姊心中甜甜地想。
這下子輪到易盼月啞口無言了。他無力地說:
「朱大姊,這樣子是不行的,藥開了多少就必須服多少──」他牽起小梅的手掌脈,一會兒才又道:「這次還好無啥大礙,以後絕不可再如此了。留著藥不吃,難道還等下次病了再吃嗎?」
易盼月開始擔心了,萬一除了朱大姊以外還有人有這這種想法……
以後他得注意點才行,不然豈不糟糕了?
朱氏母女走後,又陸續來了許多求診的病人,易盼月一直忙到月兒升起才得到喘息的機會。
月光打在門外,牽引出一個頗長的人影。
「外頭還有病人嗎?」易盼月坐在椅子上,輕輕合上眼睛閉目休息。
「沒有了,師父。」門外的人走進屋裡來。
易盼月稍睜開眼,以長袖抹去看診一日的疲倦。
「定楚,前些日子我交給你的醫書,你看得如何,可有不懂之處?」
徐定楚是徐家藥鋪的獨生子,三個月前拜易盼月為師,說起來又是一段故事;而易盼月本是不打算收徒的,一方面年輕,一方面亦是已故的無名郎中所托。他並不在乎,也從無獨攬一身醫技的偏狹想法;但是為了那個人的安全,他一直不願收徒,只是教習一些地方大夫一些較常見的治療方式,以及他行走四方所學來或發現的一點醫術。百醫神宮的獨傳密技,自從藥奴走了以後,便只剩他由人──喔,不,還有那個人知曉,不知那個人……
「師父──」徐定楚不太確定地喊了聲,一臉滿是疑惑。他怎麼覺得他師父狀似恍惚的瞼似乎在微笑?
「什麼事?」易盼月自然接口問道。
「師父,你是不是太累了?對了,你一定是餓了,今天的病人比往常多,我看你都沒休息。你等會兒,我馬上叫人送餐點過來。」徐定楚邊說邊招來隨侍一旁的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