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望舒
「孩兒期望早日尋到合適人選,不就是為西門家著想麼?」苦味拂過心頭,笑容依猶攀著。
自她年幼起,早就從娘那裡明白了--西門家,是她這輩子最重要的責任。這句話,她從來未敢忘記,甚至,記得太牢了些……「可西門家總不能就這麼放著呀!」
娘的弦外之音,她豈會聽不出?靈透如她,素知康荃理事精明又愛權。暗歎口氣,西門凜霜遞出最合她心意的答案。「平時請娘代勞,這次出門,孩兒也只能向娘請托了。」
只要娘別將冷青冥捲入她選夫一事,又能開開心心,西門家就放給她吧。
「這個麼……」康荃聞言立時綻了笑,還沒忘了該有的掩飾工夫,故作沉吟。「好吧,為娘就替你守著,希望你盡快完成這件事。」
說完,她款款起身,便要離開,直到一腳跨出門檻,這才終於想起,於是回頭加了句:「你剛從洛陽回來,好生休息吶!」
「孩兒明白。」五內涼颼,西門凜霜還是含笑應了。
目送著娘的背影漸行漸遠,她仍舊仁立原地,未曾稍動,直到驚覺水氣在眼底暈開了,她才慌慌張張扯個笑,對自己勉強擠出了咕哺。
「我還沒把買回來的小鏡盒子拿給萱兒,萱兒……萱兒肯定會喜歡。對!我該拿給她,我該拿給萱兒,該給萱兒……」
※※※
月色如水,打窗隙悠悠淌進,柔潤了一室。
她靜靜側臥在床,目光隨著他的移動而移動,有種踏實的心安。
這是他數年如一日的工作。無論晴雨寒暖,每晚冷青冥都會親自檢查留硯齋的四周--從她九歲那年被一隻誤闖香閨的長蛇嚇得無法入睡之後。
西門凜霜瞅著他,彷彿瞅著過去他們共有的歲歲年年,是哭是笑、是喜是愁,她的旁邊總有個昂藏身形,不曾離合。而過了冬,她就要獨自離家為自己找個丈夫,之後當她再回西門家,一切就會不同了,完完全全不同了……思及此,心一緊,再顧不得任何彆扭,她開口輕喚:「冷哥哥……」
冷青冥微怔,好幾天沒聽她主動喊他了。
回過身,他正對向她,歡喜在胸臆間蒸起。「嗯?什麼事?」
「我……我……」那聲喚,有泰半出自衝動,如今卻搞得她自己措手不及,西門凜霜只得胡亂編了個理由。「我、我睡不著!」
他踱到她床畔,淡淡一笑。「睡不著,跟我說也沒用,快閉上眼才是。」
「跟你說,當然有用。」她主意已定,於是翻被坐起。
見她晶亮眸子兜轉,冷青冥不禁歎了口氣。「瘋丫頭,你想做什麼?」
每次,她有了什麼鬼點子,就是這副模樣,他最清楚不過了。
西門凜霜抓著他的肘臂搖了搖,嘿嘿笑說:「咱們上觀景亭去,好不?」
「現在?」他訝問。
「沒錯!」她笑答。
「外頭很冷。」他蹙了下眉。
「我不會得風寒。」她眨了個眼。
「這麼晚了,路不好走。」
「我相信你!」
她的話不太對勁……忍下直竄背脊的涼意,冷青冥咬牙問了:「你相信我?」
「難不成,是你相信我?」西門凜霜朝他瞪了眼,便逕自彎下身穿鞋,嘴裡繼續叨叨念著。「你這麼大的個兒,我可沒法子背你上觀景亭吶!」
夜林深深,仄徑漫漫,一盞燈籠在暗黑天地裡輕輕搖著、輕輕晃著,點亮了去路便無畏無懼。
搖呀搖、晃呀晃……搖呀搖、晃呀晃……「瘋丫頭,燈籠讓你這麼擺弄,要是旁人看見了,八成會傳出西門家鬧鬼。」冷青冥馱著嬌軀,臉不紅氣不喘地說。
「擔心什麼,反正,沒人會在這個時候到這裡來的。」
「你也知道沒人會在這個時候到這裡來?」挺鼻湊了個哼。「喊你『瘋丫頭』真是沒喊錯!這麼大的人了,還像個孩子似的。」
「像個孩子不好嗎?」她的下亥兒抵在他的肩頭,嬌軟著聲問。
「好、好、好得很!」口氣頗無奈,表情卻帶笑,頓了頓,冷青冥又加了句。「是你的話,可以例外。」
後頭這句,是他心坎底的話--有太多時間,她必須做一個挑擔責任的當家,那重量,他能與她分攤,卻無法教她解卸。
「也是因為冷哥哥,我才敢任性吶!」偏了頸項,她的頰枕貼著他厚實的背,西門凜霜逸了聲輕喟。「能夠任性,真好!」
他微微一曬,沒有說話,前行的腳步始終穩健。
「冷哥哥……」她喚他,低而緩。該說清楚的事還是得解決,她不想連這個冬天都跟他處得彆扭。
「唔?」
「其實,前些時候,我不是跟你鬧彆扭……」她說得咕咕噥噥的。「我……我是在惱我自己。」
「冷哥哥說得沒錯,所以……我覺得自己好可怕、好骯髒。」如今這樣不必和他面對面,她才有勇氣向他吐訴內疚與自厭。「連戰爭會帶來生離死別這麼簡單的事,我都忘了,只記得西門家,我、我……我真是不好!」
「你一心為西門家著想,難免會疏忽其他的事,不是你沒這個心。這點,我不責怪你,卻不能不提醒你。更何況……」話到這裡,他的語氣忽地轉為輕快。「你呀,夠聰明了,平時我沒半點用處,逮著了機會當然得好好發揮。」
西門凜霜笑開了芳顏,在他肩頭拍了兩下。「現在這樣,好用得很!」
「是啊,為了方便你說心底話,還能當坐騎用。」他故意長吁口氣。
「我……我怕當著你的面說不出來嘛!」她嘿嘿乾笑。讓他馱著上觀景亭,確實是她想出來的權宜之計。
「傻丫頭,你應該明白,無論如何,我從來沒認為你不好。」冷青冥溫沉道。「再聰明的人,也有瞧不見的死角。」
她輕喟。「從小到大,我聽過許多人讚我聰明,可在我看來,真正聰明的人是冷哥哥,只是冷哥哥不在人前顯露罷了。」
「我不是聰明,是關於你的事,我總比別人更經心些。」
西門凜霜微微收緊環在他頸間的臂,在心底的歎息加深了--這漲滿的感動,她得拴牢呀,不能洩漏、不能回應,即使是丁點。
就在這時,她覺到頰邊落了一片涼。
「下雪了。」冷青冥停下腳步。
「是麼?」她仰望夜穹,哺哺著。「下雪了,真是下雪了……」
「這是今年的初雪。」
西門凜霜沒有應聲,只是靜靜瞅著漫空輕飄的雪花,因為鍍了月華而發出粼粼銀光。天地彷彿陷人靜止,雪落是唯一的舞動。
「冬天到了。」他低聲輕道。
「是啊,冬天到了。」她笑了,像在唇畔綴了朵霜花,絕美卻寒涼。
「你冷不冷?」
她的頰重新貼上他的肩背。「咱們在一塊兒,怎麼會冷?」
冬天到了--這將是她生命裡最暖和的冬天,同時,也是最短暫的。
她知道。
第四章
春花爛漫在林野間燃放一片紅,葉影碎在馬蹄達達下,綠了滿地。
過了前面這山頭,就到南陽了,之後,再沿河東去,便是傳言中的江南美地;想到這裡,西門凜霜不禁輕抽了鞭,催促坐騎加緊前奔。
正當她即將進人山路之際,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驚喊--「姑娘、姑娘!危險吶!快停下來、快停下來!」
猛然聽到有人出言阻攔,西門凜霜不由得眉心微擰;想了想,她還是決定勒轉馬頭,踅了回去。
那是個瘦小男子,但見他兀自喘著大氣,碎碎叨念:「呼!好險!好險我趕上了!好險我趕上了!」
「小哥,這山裡有什麼古怪麼?」
她直接問了。
「唉!想必姑娘是頭一回過白虎崗吧?」
他重重歎了口氣,表情坍塌成苦狀。「來來往往的人都曉得,這崗上有大蟲,已經咬死好多人啦!沒人敢打虎,大夥兒只得相約每天巳時、申時結伴過崗,萬一大蟲出來,也好有個照應麼!」
「原來是這樣。」
西門凜霜微微頷首,笑顏向他綻了。「小哥真好心,會在這兒警告過路人。」
「沒有、沒有!」
腦袋和雙手同時使勁兒搖著。「我是……我是……那家旅店的夥計,所以……嘿嘿……」
指頭往左邊一伸,他臊紅著臉乾笑。
「既賺陽間銀兩、又添陰間功德,小哥這麼做,是兩全其美吶!」翻身下馬,她繼續道。「申時已過,今兒個我是過不了崗了,還請小哥帶路吧。」
「啊?」
他沒想到這姑娘竟然答得這麼乾脆,平常出來攔人,每每被行客指著鼻子罵小人咧……「怎麼,貴店客滿了麼?」見他怔愣,於是問了句,笑意始終不離檀口。
「沒!沒!」他搔搔頭,咧嘴回了個笑。「我、我這就為姑娘領路。」
臨要舉步,他又忍不住回頭向那姑娘臉覷了眼,心頭舒暢極了--女人,他見得多了,要不就粗聲粗氣男人婆,要不就細聲細氣美嬌娥,像她這般颯爽又不失溫雅的姑娘,他可是生平頭一遭碰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