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望舒
羅緋衣怎麼可以過得這麼無憂無慮——當她在他面前躍落急湍之後?她難道不知道這分痛楚將深烙他的心頭,永遠無法磨滅?想得越多,圓邊笠下的俊客便越發陰騖。
三年前,他不曾想過放了她;三年後,當他除了「尋她」一念再無其他時,就更加不會放了她!她的臉……
當聶颯跟著她回到住處,終於瞧見她的正面時,不禁詫訝……原本羅緋衣雖然額間留有粉色淺疤,但容貌絕麗出塵,現在卻有半邊臉罩上了靛青色,活像是烙了個胎記似的。
難怪,那些人會喊她「丑姑娘」。「阿娘——」
突然有個童稚的聲音打斷聶颯的沉思,顧長的身形便凝在暗處窺望,一個紮了雙臂的女娃兒,往緋衣身上飛撲。「小招。」她將女娃兒摟進懷裡。「該背的書背完了麼?」
「嗯,背完了!」小招用力地點點頭,接著就朗朗背了起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
「很好。」淺笑在頰,羅緋衣愛憐地撫了撫小招的頭,表示稱許。
「阿娘,那我可不可以去找大寶、小寶?咱們想到後山林子去抓雀兒!」
「好,可是記得要在日落前回來,自己當心點兒。」「我知道!」
眼見這幕情景,聶颯心底一沉,女娃兒那聲「阿娘」幾乎讓他為之屏息,妒火狂燒;但隨即一想,那女娃兒看來已有六七歲,而他和她分別不過是三年前的事,應該不是緋衣所生,心情又為之一鬆;再個轉念,莫非她是嫁人當續絃?這下子,心又再度沉甸甸地降到谷底。
與其在這裡揣測,不如直接問她吧,但——他要怎麼面對她?尋她,原是單純的心思,但真要相對,即使矜傲自負如他,亦不免開始猶豫……
「是誰在那裡?」羅緋衣朝他的方向微揚聲一問,總覺得似乎有人正瞧著自己。
思忖半晌,聶颯決定現身,緩緩從樹後走了出來。
雖然圓邊笠遮了他的面容,但她立刻知道來人是誰,是他——聶颯。
他摘下圓邊笠,露出了一張清瘦俊逸的面容,劍眉飛揚依舊,目光精炯依舊,但那底層卻隱隱沾染了風霜及滄桑。久別重見,兩人怔怔相對無語,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
最後,是他終結這迫人的沉默。「你似乎過得很好。」
「嗯,確實很平靜。」她輕輕頷首,客氣地微微一笑。
該死!他痛恨她這種應付外人似的笑容,這讓他覺得……很挫敗;聶颯沉寒著表情道:「你只有這些話麼?不問我的情形?」
「我不知道該問些什麼。」半轉過身,羅緋衣語氣淡然,神色清悠。「你的事與我無干,而我的事你也不必掛心。」
三年!尋她整整三年,而得到的答案竟是這樣?怒火焚著理智,聶颯搶近一步,硬是將羅緋衣的身子轉口,強迫她與他正面相對。
「你聽好了!」幽遂的瞳裡有撼不動的堅定,如鷹的亢做依舊決然不屈,聶颯深深吸了口氣,一字一宇像是用刀縷下的:「三年前,我要你;現在,我的決定仍然沒變。」
「聶颯,你怎麼可以這麼篤定?你甚至連我現在的生活都不明白。」水靈的眸子清澈得足以反射出他的形貌,她專注地看著聶颯,清平地說。「你的話,說起來不覺得輕姚麼?」
「輕佻?」聶颯冷哼一聲,唇角勾起凜冽森意。「你願意讓我瞭解你嗎?不,你不!三年前,你躲開了;三年後,你還以此指責我?」
「我……」他的話,重重捶在羅緋衣平靜已久的心間,一時之間,她竟不知該如何以對。
「也許我錯了。」撤下扣在她雙臂的手,聶颯微微向後退了兩步,不忘賞給自己一抹嘲諷的苦笑。「也許這三年,我不該將所有心力都用來尋你。」
倘若,三年來他不是這樣過的,如今,是不是就可以少了心底沉沉的悲哀和濃濃的挫敗感?他早該知道的——萬事到頭終成空,三年前是如此,與她重逢後依是如此,一切並沒有改變……
「聶颯……」他的自嘲,熱辣辣地抽在心頭,讓羅緋衣的胸口無可自抑地疼了起來。三年了,還是無法消洱他對她帶來的影響麼?
風打過悉悉萃萃的草浪聲,聶颯和羅緋衣就這麼無言凝望,在彼此的眼底迷失了心的方向……有沒有人可以為他們指條路,告訴他們該怎麼走出情霧織成的迷障?
「月亮彎彎一隻船,梭羅樹,做桅桿,太白金星船頭坐,王母娘娘坐中艙,八洞神仙把櫓搬,雲裡走,雲裡彎,好似天下採蓮船。」清朗的男聲、甜嫩的童音一塊兒念誦兒詩,末了還不忘附加笑語點點。
聶颯、羅緋衣同時將注意力轉了過去,遠遠就看見一名男子牽著小招嘻嘻哈哈地往這裡走來。
「阿娘阿娘,你瞧誰來啦?」還有好幾大步的距離,小招已經忍不住興高采烈地大喊。
聶颯專注看著羅緋衣每個神情的細微變化,她笑了,漪圈兒不大,卻有如春風般,拂挑起暖暖的觸感。再一轉眼,定睛看向小招和那名男子,他卻怔住了。
那人,他認識,而且認識十多年了。
他是垚冰,他的師兄,亦是絕天門難見蹤影的皓燕堂堂主。
「咦?是你?」垚冰言笑晏晏,既有瀲灩波光的燦爛,又有流風回雪的輕曬,似乎對於聶颯的出現並不訝異。「三年才找到這裡?聶颯,你退步嘍!」
旁邊的小招偏著頭,目光上下打量起聶颯,也不管禮不禮貌,手指著聶颯開口就問:「阿娘,他是誰呀?」「他呀,是阿娘的朋友。」
羅緋衣蹲下身子,替小招順了順發,拭了拭汗,又拍了拍衣上的灰塵。「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不是要跟大寶、小寶到後山林子去抓雀兒麼?」
「我瞧見冰叔叔就立刻回來啦!」小招邊說,還邊對垚冰眨了眨眼,整個表情全透著頑皮的開心。
垚冰雖然對小招回了個笑,卻無法忽略來自聶颯的冷冽視線像把寒刃似地,正準備將他千刀萬剮。玄鷹玄鷹,模樣再怎麼落拓,依舊是帶著凌霄傲氣和傷人利爪的猛禽呀!
「你們先進去吧。」垚冰斜睨了聶颯一眼,誇張地歎了口氣,說:「多年不見,這個無情的師弟,卻是一見面就要動手,話不快說清楚怎麼行?!」
羅緋衣對他的誇張模樣含笑搖了搖頭,眸光卻不敢稍稍移向聶颯,一邊輕聲誘哄著孩子。「小招,你不是想學繡字麼?咱們到屋裡學去。」
「好,可是冰叔叔……」女娃兒乖巧地對垚冰點點頭,秀眼卻偷偷惡瞪了聶颯一眼。「不能太久哦!」「好好好!我的小美人,都聽你的!」
羅緋衣牽著小招的手,回身朝屋內走去,聶颯被她留在身後,可堆疊在胸口的沉重反而越發凝滯,幾乎使她無法呼息。
三年來,她想他,卻從未後悔當初離了他;這磨心的苦,好不容易在有了小招之後慢慢深斂起來,但當他再度出現面前時,費力收拾好的思緒卻在頃刻間亂了,再怎麼告訴他、告訴自己兩人不再有牽絆,最後依舊枉然。
他的在意,她要不起;他要的在意,她給不起——想到未解透的蠍毒,想到因毒泛起青色的半邊頰,三年的歲月遷流,在他和她之間,似乎沒有改變什麼……
※※※
經風霜洗禮過的俊容,搭上如舊的冷銳視線——垚冰不得不承認聶颯這小子予人的壓迫感更勝以往,那種風雨欲來的隱隱強勢,連身為師兄的他都感受到了。
「我知道,當初是你傷了她的。」唇邊勾起冷冷的笑,聶颯低聲道。
嘖嘖嘖……天底下最可怕的笑容出現了!垚冰在心裡一歎,已經確知今天若不說清楚的下場會是什麼,他擎了個無奈的笑。「是我下的手,沒錯!可是,你並沒有來找我,害我還以為自己留的線索不夠多,正自懊惱呢!」
垚冰說話的語氣向來帶著幾分笑諺,但真要細思每字每句,就會發現切人的點有多准多利,聶颯自是明瞭。「我不諱言當時我的目標是消滅赤梟,所以將計就計。」
「不是這樣吧!」故作懷疑地觀了他一眼,垚冰笑道:「你真正的目標,是門主。」
「看來,你知道得不少?」
「好說好說,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不該知道的,也差不多都知道了。誰教咱們皓燕堂在絕天門裡是專門的包打聽?」
聶颯撇開他的戲諺之語,直搗核心。「為什麼要傷她?」
「這是交換條件,完成這件事,門主就讓我離開絕天門。」垚冰說得輕描淡寫,似乎毫不嚴重。
「是關司鵬?」他可以推敲得出下手的人是垚冰,卻怎麼也想不透關司鵬竟然涉足其中。
「門主要用羅緋衣的生死試探你;如果你放得下羅緋衣,自然就有資格找他報仇,更有資格做下一任絕天門門主嘍!看來,這結果……」諷刺的句子包含著無辜的笑容,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門主應該很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