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望舒
「是的………」她也圓睜了眸子,回視木鐸。「莫非莊主識得家父?」真是如此,也難怪當初覺得「端木」這個姓聽來有些熟悉。
「我與漢登可是好兄弟呢!」他長長歎了口氣,哀拗地說:「唉……十三年前,你父母為奸人所害,死在河西,我派人尋獲遺體,就葬在終南山;當時,沒尋著你,以為你為奸人所擒,這些年雖仍持續探聽,卻始終沒你的消息。沒想到今日見你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你父母泉下有知,當可瞑目了。」
「多謝莊主為我爹娘立墳造墓。」她抱拳深揖,誠摯萬分。「是我太不孝了。」
「怪不得你!怪不得你!」他安慰地拍拍她的肩。「你父親長我數月,以後就喊我端木叔叔吧,可不能見外,嗯?」
端木夫人表情溫和地瞅著她,柔柔笑了笑,轉頭對丈夫說:「想來也是緣分,才能多年後不期而遇,就讓映棠在咱們這兒多位幾天吧!」
「這個自然!別說幾天了,映棠想住多久,龍襄山莊都歡迎。」並且朗聲吩咐下人:「福嫂,帶小姐到客房梳洗歇息,今夜咱們要為映棠洗塵。」
※※※
熱鬧的晚宴過後,薛映棠隻身漫步向暫居的房間。
寒露凝重,如鉤新月像是罩了層水織的薄紗,顯得遙遠朦朧,清冷夜風自她身邊呼嘯掠過,惹動衣袂飄飄、青絲飛揚。
合該是個良宵佳夜的,然而,紛至沓來的思緒卻令她感到不安以及前所未有的孤寂。從什麼時候開始,斷情劍的地位已經被「衛逐離」三字取代了?哦,不只是取代,還有更多怎麼也淡釋不了的濃稠情緒……
「衛冷血究竟如何了?」她喃喃自語,有些失魂落魄。
等待,原是一種信任的祝禱,但懾情的等待卻不宜長久。
這幾日下來,對他的等待,已經長成利牙尖齒,在她心間任恣啃咬啃噬,於是,只得讓痛楚凌駕了一切。尤其,在夜晚,在應該有碧光出現的夜晚……難道,當時聽到他的聲音只是出於自己的錯覺?
還有,那位端木夫人。
乍見她的震撼仍舊記憶清晰。的確,她不大記得阿娘的容貌了,但直覺是那麼地強烈,端木夫人和她記憶裡的阿娘兩者形象的疊覆又是如此相契。
難道,這也是出於自己的錯覺?
「衛逐離,你究竟在哪兒呀!」眼望蟾月,炫然欲泣,薛映棠哀哀地喚著。對比今晚在廳堂的人聲嘩然,此時此刻,於然一身的孤獨感格外難抑。
彷彿是感應到她的真心,竟然有股碧光自斷情劍傾出,在她面前緩綴成流,其中,有她日夜想望的身影。
衛逐離!
「好久不見了。」剛毅的線條在唇角的勾動下柔和許多,睨著她鐵灰眸子顯得有些疲憊,目光卻溫暖極了。
「啊!是你!」薛映棠掩口輕呼。
「當然是我。」
「你……讓我等了好久。」幽緲的語氣,如夜嵐。
「傻瓜!」他的呵斥裡流露出兩人之間獨有的親蔫。「斷情陪伴在你身邊十三個年頭,不也都是同樣的情況麼?」
「同樣麼?」他的話讓薛映棠怔怔地問起自己。與斷情劍的十三年相依,識了衛逐離之後的種種,景象交錯迭起,五味雜陳中卻有一絲清明憬悟蓮浮而起。於是,她用力地、不斷地搖頭,眼眶也紅了,帶著幾分執拗地說:「不一樣!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她堅持的模樣,竟讓他覺得有趣。
「很多很多不一樣。」
「哦?」衛逐離雙手交抱胸前,等待她的解釋。
她卻抿緊了唇,仰望他帶笑的眸,神情漠然,不發一語。
就這麼大眼瞪小眼地過了好半晌,他終於忍不住開口:「怎麼不說話了?」
「學──你──」放慢說話速度,聲音裡卻透著厭煩,薛映棠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不過,一見他閃過蹙攏眉峰、面露困惑的樣子,她就再也偽裝不下,噗哧笑了出來。
「你戲弄我?」這敢情好,適才那個陌生的她,還真讓他覺得奇怪例!
「冤枉呀!是你問我的嘛,『哪兒不一樣?』我就實際表現一下囉!認識你之後,當然就有所不同囉!」靈動的水目笑漾開來,一眨眼就十分瀲灩。「你都是這樣的,看起來對什麼都漠不關心,還有,向來都不重複回答問題。」
「我是這樣子的麼?」衛逐離失笑地搖搖頭,拿她沒法子。「你這古靈精怪的傢伙!」
凝眸向他,薛映棠嫣然一笑,柔柔地說:「你……你也不一樣了。」
「哦!是麼?」斂起表情,深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來,她的話也在腦裡轉了一圈,衛逐離別有涵義地輕輕應道:「是呀,不一樣,真的不一樣了。」
在心底很多話還沒跟他說之前,薛映棠決定了……「你雙臂伸開平舉。」
「做什麼?」
「你別問那麼多,照我的話做嘛!我又不會害你。」
衛逐離真依她所言,雙臂平展開來。
「對對對!這樣很好不可以動喲……」
「你究竟要做什麼?」
「歡迎回來!」衛逐離的話才說完,她的身子便撲上來,雙手環上他的頸項,一把抱住泛著碧光的魂體,埋在他的胸膛。這是幾日來,她最想最想最想做的事。
心頭因為她的舉動而猛然震顫,竟令他仁立當場,一時之間,情潮澎湃,片語隻字怎麼也無法成形。
許久,衛逐離才終於沈聲回應,微帶梗音。「是的,我回來了。」
然後,悄悄折疊起臂膀,將她圈在懷裡──即便無法真正抱住她嬌柔的身軀,但何妨呢?在很多事情尚惑前,就許他們倆偷個晌、貪個歡吧!
※※※
「騰格裡的事,解決了嗎?」
「是的!已經辦妥了。如今,過去騰家的所有事務都由我接手主持。」
「晤,好。」男人點個頭,簡短地說,臉色沈凝得令人膽寒。「替我注意有無可疑之人,這裡最近不大安寧。」
「哦?會主是指什麼?」
男人睨了屬下一眼,並不打算回答,逕自問道:「蓮素會的第一規矩是什麼?」
「背叛者死。」他答得俐落。
「知道就好。」男人微動唇角。「騰格裡尚且如此,那麼情節比騰格裡嚴重的話,又該如何處理?」
「萬箭穿心而死。」
「你說得很好,但願,做得也能這麼漂亮。」泛起冷笑,他說。
「屬下……」做得這麼漂亮?這句話的意思是……不期然對上會主犀利的眼光,他困難地嚥了嚥口水,寒意自背脊爬上心頭。「屬下確實將騰格裡處理掉了,已經替會主接管他在河西的勢力。」
男人維持冷笑的表情。「沒有人會在身邊豢養一條咬主子的狗。」
「是……是……」
睥睨躬身作揖的屬下。狗呀,不過分為兩種,會咬主子的和不會咬主子的。
「至於那把劍,聽說你也有興趣?」對於某些事,他可以暫時裝作不知情,但對於斷情劍的偏執卻是根深抵固,容不得有絲毫偏差。
「不不不!屬下不敢!」他急忙否認,一顆心從胸口跳到了喉嚨。
「沒什麼,我隨便問問。」男人笑容擴大了,暗室裡的溫度似乎也降低了,沈聲地再次宣告:「這把劍,我是一定要得到。」
他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頭和身體彎壓得更低了。「屬下會盡力達成任務的。」
等你達成任務?男人不語,只是輕蔑微笑著。
※※※
「照你這麼說,是這個地方怪異嘍?」指節在下頜來回摩學,薛映棠站在窗邊暗自思忖著,破窗而入的月華在粉頰抹上一圈清透明亮。
「確實是在進了山莊後,才感覺到有股氣穿過玉棒,貫注在我的魂體裡,源源不絕。」他頷首道,神色淡淡。「否則,據我的估算,非到望日無法現身。」
「當時,你用己身元氣經由傷口導入我的血脈中,陰屬之氣自是大傷,同時也會損及魂體的陽底之氣。能夠讓你恢復如此迅速,可見龍襄山莊必有異物,此物不是與你肉身有關,便是天下至陰至寒之物。」她細細推敲,然後輕歎了口氣,說:「唉,看來我得待在這裡,好好查深一番。」
「怎麼,有什麼不妥麼?」衛逐離聽聞她的歎息,於是流露出關切。
「沒什麼啦!」她忙不迭地搖頭否認,卻在他炙熱的了然目光下豎了白旗,迷惘地問:「衛逐離,這世上會不會有人長得一模一樣?」
「也許有了。」他不置可否。「怎麼了嗎?」
「哎,我不曉得……端木夫人和阿娘……」話還沒說完,薛映棠就急急迫自己斷念。「不可能的,阿娘已經不在了,她不會是阿娘的。」
她不知道要怎麼排解心裡針鐸相對的矛盾,不敢奢望端木夫人就是阿娘,隱隱約約又有種盼想十三年,她已經習慣不去想阿爹。阿娘,專注過自己的生活,孰料來到中原卻遭遇這樣子的事。驀地想起師父說過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當行之路,該是你走的,想避也避不開」。遭逢這些,就是她注定得走的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