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文 / 望舒
目前項昱唯一能做的是,在她心脈四周築起一道厚厚的真氣護壁,心主直脈、藏神,而血走通體,這樣至少一時之間不致有性命之虞;不過他沒有把握能支持多久,因為陰、陽兩氣有愈激盪愈增強的趨勢。
就他所知,這世上唯一有可能醫治這怪象的人,是「醉淳於」韓若風。
待意晴外傷結痂之後數日,項昱決定啟程南行,時間拖得越久,對蘇意晴的內創越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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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叔,她……」項昱急切切地抓著韓若風的手,語帶焦灼。
「暫時沒事。」韓若風反手握住他的手,想給他一些安慰。認識項昱這麼久,第一次見他神色如此慌張。「不過,那女娃娃情況很怪異,你能不能把經過原原本本告訴我?我也好找出救她的方法。」
項昱忍著憂心忡忡把蘇意晴如何中掌、自戕,他又是如何不顧一切想挽回前腳已踏進鬼門關的她完完整整告訴韓若風。「離開小鎮後一路上都好好的,怎知在快抵達『衡洛園』之際她會突然全身發顫如墮冰窖,肌膚偏又滾燙似火。」
「陰陽兩極掌?」韓若風輕輕搖頭,表示未曾耳聞,這樣的話要想治癒眼前這絕美的女娃娃就難上加難了。
看他一臉凝重,項昱心中也有個譜了,但是他仍然不願相信地執意一問:「您──無法救她嗎?」
「依目前的情況來說,的確。」韓若風據實以告,突然有個想法影影約約浮了上來。「等等,或許有法子……我這兒有顆金風玉露丸,是我用八十一種至烈和至寒的藥材煉製而成的,或許能治她的內創,不過在服此丸前需有性質至潤的『溫涼翡翠』作為藥引,否則……我沒把握以她現在的虛弱是否能夠承受金風玉露丸與體內異種真氣調和時的衝擊。」
「哪兒能得到『溫涼翡翠』?」項昱的劍眉微微上揚,不管怎麼說韓若風的話確像入幃春風般吹醒了他心頭的希望。
「玉石掉落潮中,半浸水中其性屬寒,半曝日下其性屬熱,時久呈半黑半白,世稱『溫涼玉』,此雖罕見倒還尋得著,但『溫涼翡翠』嘛……老實說,我這一把年紀也從未看過,所知所悉全都來自醫書。」
「溫涼玉不能代替嗎?」
韓若風搖搖頭,吁歎出聲。「要是能就好了。可惜溫涼玉性質差別明顯缺少調和之切,『溫涼翡翠』則不同,對著光可以發現碧綠晶瑩的表面下隱約流動一朱一青的光華。」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有些沉重地。「昱兒,咱們當然會盡一切努力來尋這藥引,即使難如登天亦然。不過,我是一名大夫,我必須向你明說,女娃娃能等的時間不多,這是第一次發作,往後次數會愈來愈頻繁,情況也會愈來愈嚴重。唉!盡人事聽天命,只能如此呀!」行醫多年,看慣了生老病死,卻仍免不了發出感慨。
項昱無語,他知道他必須接受這個事實;是的,「必須」,但是天曉得──他有多不願意去面對。靜默許久,他才緩緩開口:「她何時會醒?」
「六個時辰後。」
他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什麼,轉身便推開門往她房間走去。韓若風瞧著他頎長卻顯得落寞陰鬱的背影,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這孩子冷靜夠冷靜,沉著夠沉著,但追根究底仍是重情的人,而重情的人總是逃不過喜樂哀愁的羈絆。韓若風抓起擱在桌上的酒瓶狠狠灌了一大口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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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床上昏睡已久的人兒嚶嚀一聲,喚醒兀自盯著她陷入沉思的項昱。蘇意晴慢慢睜開眼,雖然床沿邊的人背光以致不易辨識,但她依舊能夠很確定地輕喚出他的名。「項昱。」
「是我。」他深情款款地回道。「感覺好些了嗎?」
「嗯,沒事了。倒是身子骨躺得有些僵硬了。」項昱體貼地半攙半抱起蘇意晴,讓她坐起身來。「又給你添麻煩了,我真是……」
「你老這麼說,分明是把我當外人。」項昱輕斥著,一雙大手很自然地覆上了她的。
蘇意晴只是淡淡一笑,用她靈澈的眸子直直瞅著他,平靜地說:「老實告訴我吧,是不是陰陽兩極掌?沒關係,我受得住!我……我還有多少日子?」
「意晴。」他喊了她一聲,傾他所有的溫柔。她問得如此直接他反倒不知如何回答。這……這該如何說出口呵?或者該問的是,他說得出口嗎?
「項昱。」她明白他的遲疑所以沒多說什麼,只是再次輕喊他的名。他會懂的,她知道。
的確,她那雙明澈如鏡的眸子毫不保留地透露著她的堅決,他怎麼會不瞭解呢?可他也能這般毫不保留地把實情都告訴她嗎?能嗎?
項昱垂下眼暗自躊躇思量,遲遲無法作出決定;當他抬起眼重新與她四目相對,她眼中敘述的訊息始終如一。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還是說了,實在難以拒絕她無聲的執著呵。
項昱把韓若風的看法擇要向蘇意晴說明。
她沒說話,甚至──沒有表情,平靜得令他心慌。項昱收緊了握著她的手,他寧可她有激烈的情緒反應,也好過現在這樣。「不說點什麼?」
意晴唇角竟揚了揚,她專心地看著自己的手指緩緩與他的交錯、交握。然後語氣極其輕柔地開口:「其實,當劍反刺入腹部時,我就沒抱存能苟活的念頭,如今,我又多了好些天能有你在身邊,我應該感到高興才對。」
項昱輕輕支起她的下頷,長長的睫毛還是下復的,卻被他發現上頭沾染了幾滴晶瑩,驀地他心頭揪緊作痛。不,就算是他貪婪好了,就算是他奢侈也罷,他要的是比好些天多出好些天、好些天、好些天呀!「咱們去找『溫涼翡翠』,哪怕是在雪山巔、東海底,咱們也要去尋。」
他說得激動,反而是她沉靜得令人心驚。「你還記得我一直很想去一個地方嗎?」
項昱用力點了點頭,緩聲道:「曲湄。」
「你能陪我去嗎?」意晴終於正視他。「用最後這幾天?」深深的凝睇中有她最誠摯的懇求。
項昱再度語塞,他該答應她嗎?可那無疑是任她香消玉殞,他能答應她嗎?
「或許,這是我最後一個請求了……」
「不,不會。」項昱馬上截斷她的話,有些粗魯地說。
「不,你聽我說。」她悠悠說道。「老天爺終究待我不薄,讓原本對這塵世不再有任何情感的我遇著了你,是你讓我的生命又有了色彩、有了甜蜜的滋味。你知道嗎──當利刃刺穿肌膚的瞬間我想的是你平安無事真好,我能為你而死真好。那時我真的覺得我好幸福。現在,老天爺多給了我這麼些天,有你陪我去達到最後的心願,你說我還能有什麼不滿足嗎?」意晴臉龐恍若有春風拂過,有著無限深情,散發出熨人心肺的璀璨。
項昱緊緊地摟住了她,緊緊地、緊緊地──他能說什麼呢?她的一番話竟能讓他堅實的臂膀顫抖起來,這種震撼十足的動容有什麼樣的言詞可以表達?除了沉默還是沉默,只有行動吧!
她的眼仍是濕了……她何嘗不希望能天長地久、能相守到老?只是當這盼望如同鏡花水月時,她可以抓在掌心的是現在開始的每一分每一秒啊!被項昱擁在懷裡她能輕易地感受到他的思緒起伏如潮,她也是這般──蘇意晴環上他的頸項。
這一刻時間彷彿靜止,僅有他倆彼此汲取對方的力量、提供對方安定力量……
於是隔天一早,項昱和蘇意晴自「衡洛園」消失了,來去之間不過二日……他們甚至連項瑋和應浣寧的面都沒碰,就這麼彷彿晨霧朝露般不見蹤影……
十幾天後,在一個靠海的小漁村卻多了兩名陌生客……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就像天下沒幾個人知道這小小的漁村有個很美的名字──「曲湄」一樣。
她緊緊靠在他懷裡,一隻手無力地攀搭在他的頸項;她真的已經沒有什麼氣力了,連日來發作的真氣衝擊幾乎讓她耗盡了所有,但是她仍然試圖開口:「放我下來吧,你已經抱著我走了好幾十里路,我可以自己走的……」
「不!」項昱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輕托她身子的手臂更收緊了些。
離開衡洛園後沒多久,蘇意晴體內的異種真氣第二次發作了,很快地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一個一個出現,而他每每只能看著她飽受內寒外熱的煎熬折磨,卻無法為她分擔一二。她也明白他這種無力感帶來的痛苦實在不下於她的,所以再難忍、再難挨,她從不開口呻吟,甚至連一絲扭曲的表情也不願露出,咬著牙也要笑著呵……是的,即使這樣會耗盡氣力、生命力她都不要項昱內心有沉重的負擔……項昱又何嘗不解?這是他們的默契,無奈到獨自思之都忍不住落淚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