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惜之
想起前妻的枉死,這念頭會讓他一蹶不振。但他無權倒下,這個家庭,三個子女和母親、妻子還要依靠他生存。
「爸,我要去美國找媽咪,你想一起去嗎?」
代代揚起甜甜笑容,冷漠不見,尖銳缺席,嬌憨柔柔的微笑,彷彿童年時期的代代重返。
「你糊塗了,媽咪……」
「媽咪怎樣?」她抓住父親話尾。
「先不談這個,告訴我,穎傑和青姨怎麼不在家?」
爸爸在說誰?代代滿臉迷惘。
穎傑?青姨?她誰都不認識啊!為什麼爸爸問得理所當然?她該知道他們嗎?
這時,關漢予的手機響起,他接過手機,幾個對答,臉色倏地蒼白。
「爸,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是媽咪還是淳淳打電話給你?」她握住爸爸的手問。
「淳淳沒事,寇磊在照顧她。代代,答應爸爸,留在家裡,哪裡都別去,你千萬不能再發生任何事情,懂嗎?」
淳淳、穎傑和雅青相繼出事,他沒力氣再應付另一件突發意外。
「我累了,好想睡覺,哪裡都不去。」她出乎意料地配合。
「你乖乖在家裡等爸爸回來?」關漢予要確定大女兒不會發生另一個意外。
「好……」在鬆手同時,她問一句:「爸爸,你記得大阿姨住哪裡?」
「茜羽嗎?她住在愛荷華。」他順口回應,然後放下女兒,轉往門外。
「愛荷華……愛荷華……」
嗯,是啊!大阿姨住在愛荷華,家裡養很多牛和幾畝玉米田,代代記得她們和大表哥在玉米田里玩捉迷藏。
回頭,她看不見爸爸。
拉起喉嚨,代代跑到走廊大聲喊:「淳淳,你在哪裡?我要去愛荷華找媽咪,你去不去?淳淳……淳淳……不要躲了……」
連喊幾次,淳淳沒應聲,代代皺眉想想,然後釋懷笑開。
她真笨!淳淳是黏皮糖,她一定偷偷跟在媽咪後面,到大阿姨家去,難怪找不到她。
折回房裡,她把滿地衣服撿起,找來行李箱,一件件收妥放齊,換下髒衣服、洗澡,躺在床上,她做得有條有理。
躺上床時,代代頭腦裡計畫著,明天要去領錢、找旅行社訂機票,她要到美國帶媽咪和淳淳回家。當然,如果爸爸沒意見的話,她想多留在大阿姨家度幾天假。
她在心中盤算要做的事情,扳動手指頭計,她相當開心。
半瞇眼,她睡了,這回她睡得舒適安穩,睡掉了她十幾年不堪生活、睡掉她刻意遺忘的痛苦。
睡醒後,她變回六歲時期的關穎代,話說不停、個性執拗,卻活潑熱情的小公主。
連續幾天,關漢予除公事外,穎傑的後事、雅青的問題,都使他焦頭爛額。他忙到沒時間到醫院看淳淳,忙到沒時間回家。
左等右等,等不到父親,兩星期後,代代按自己的計畫,飛向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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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紐約機場下飛機,代代左顧右盼,好多年沒到美國,心裡有點慌。
側耳細聽,慌慌的心臟在她確定自己聽得懂人群對話之後落定位。
「不怕不怕,代代不害怕。」
她拍拍胸脯,大大的眼珠子四處繞轉。
這裡……她是不是該轉機?要問誰轉機的事?機場工作人員,還是路人甲乙丙?不不不,她要入境隨俗,是路人ABCD,不是甲乙丙丁。
腳步隨她自以為對的方向前進,金髮的、紅髮的、黑髮的……各色人種在她身邊穿梭。
她終於來到美國,離媽咪越來越近。想念呵……代代想念媽咪的心怦然跳動。
手肘被撞了一下,代代整個人歪到旁邊,接著一股拉力扯過,她斜背的包包讓人搶走。
「那是我的!」
站穩後,她對搶皮包的人大叫,對方自顧自地跑著,哪會理她。
「那是我的!」
她用國語、台語、英文,對著周圍人喊抓小偷,問題是根本沒人管她,代代只好靠自己,邁開兩條細腿追。
外國強盜真可惡,專欺外來人種。
沒關係,她最擅長跑步,只要強盜不離開視線範圍,時間一拉長,肯定能把錢包追回來。
她使盡全力追,小偷保持在她眼前兩公尺處,看來小偷體能也不錯,大概跟長期訓練有密切關係。
不過,她有信心追回失竊物品,若警政署長也像她這樣信心滿滿的話,台灣的治安肯定能回到春秋時代,孔子治理期的魯國,人人路不拾遺。
「你跑不過我,把錢還給我。」
果不出所料,一千公尺後,小偷的速度慢下,代代使全力向前,兩手一拉,她抓住壞人的連衣帽子,扯得他往後仰。
「把錢還來。」
俐落翻身,黑人小子把包包推到她懷中,代代手鬆開,他順勢溜走。
「就說你跑不過我吧!」她氣喘吁吁,臉上流露得意笑容。
打開包包,護照在、文件在、媽咪的照片在、貼身物件都在,可是……她的皮包不在了,裡面有她的旅行支票、有信用卡、有她全部財產。
嗚嗚,她啼哭兩聲,在舉目無親的美國領土,她被洗劫一空。
嗚嗚……哭聲拉長,她回不去,也找不到媽咪了……假如嚎啕大哭能幫忙,她不介意破壞形象。
「美國人好壞,賺台灣人的錢已經很過分,還來搶我的財產。你們不懂有客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嗎?你們沒聽過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嗎?客人是很重要的人,你們應該烹羊宰牛且為樂,應該故人具雞黍才對,不應該搶我錢……」
她恢復童年性情,一件事嘮嘮叨叨,非要說到當事人投降,才肯住嘴。
路人走過,回眸幾眼,卻沒人停下腳步安慰她。
這時,一排男人從街道東邊出現,他們不是軍人、不是參加國慶典禮,也沒有在比賽分列式,但隊伍整齊得讓人側目。
路人不是下意識地讓了道,就是別開臉假裝沒看到。只有不熟民情風上的代代,還站在街口,自顧自地哭得悲涼淒慘,不曉得該主動讓出棲息地。
不苟言笑的一票男人走近,站在領頭位置的男人突然停下腳步,冷峻的表情把周圍氣氛帶入恐怖。
一時間,人群噤聲走避,街頭淨空,只剩下一個摸不著頭緒的外國女人,和一排早直線排列的男人相望。
Steve會注意到代代,原因有三個——
第一,她又黑又亮像絲綢般的長髮,和印象中母親的黑亮直髮相疊合。
第二,她一身白皙得不像黃種人的皮膚,在寬大的黑T恤襯托下,蒼白得近乎可怖。
第三,是她那旁若無人的放縱態度——她就這樣站在大馬路上,不介意來來往往的行人側目,自顧自哭得精彩絕倫。
很特殊的女孩子!
因為她的特殊,所以他在她面前站定,他衝動地想探詢她哭泣原因,衝動得不介意後面一排兄弟因他停止前進,佔住人行道一隅。
抬起模糊淚眼,代代看到他。
一個褐髮藍眼的老外,五官深邃、稜線分明,眼睛掩藏在墨鏡後,她看不見,卻奇異地信任他。
哭聲在些許暫停後,嗚咽再續,嚎哭中她夾雜著嘮叨,只不過,她還沒大膽到用老外聽得懂的英文雜念。
代代說了一大堆的莫名控訴,惹出他一個忍俊不住的微笑。
而這個不在預計中的笑容,讓他身後的兄弟嚇呆。
龍幫老大只會冷笑,通常冷笑一出現,大家就知道動手的時機到了,莫非……老大想對這個身高不到一百六的小女生下手?
不會吧!他們最近在積極轉型,準備脫離黑社會背景,這樣當路擄人,好嗎?
詭譎氣氛在一群聽不懂她說話的男人身上流竄,他們目目相望,不曉得要不要進行下一步動作。
「你們美國的警察很差勁,只忙著保護來訪的江澤民,我被搶錢包,叫半天都沒人理。都是外來客,你們怎可以厚此薄彼?」
「說什麼民主平等自由博愛,統統是騙人,你們美國人有白種人的負擔、有種族歧視,抓黑人當奴隸,把紅人關進保護區,對黃種人愛理不理……美國人壞透了。」
代代失算了。她說的每個句子,他都聽得懂。他的笑一而再、再而三,顧不得身後兄弟的驚疑。
有人供發洩,哭聲漸歇,拉住他的袖子,代代小小聲說:「拜託你,幫幫忙好嗎?」這句話存心讓他聽懂,所以她用英文講。
「為什麼我有義務幫忙?」
「因為我很可憐。」
「你可憐關我何事?」
見他回復一貫冷淡,微笑斂藏,他身後十幾名男子此時才鬆口氣。
「我迷路了,請你送我去愛荷華,我大阿姨住在那裡。」眼睛委屈、鼻子委屈,她的委屈非要他看分明。
「你不是我的責任。」
瞭解她哭泣原因、見她不再哭得精彩絕倫,他轉身離開。
這樣就要走了?代代訝然,他拿她當街頭秀看,看過就算?
「請你不要走。」她哀求。
他沒轉頭,聲音冷得像冰,表情也酷得讓人打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