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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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假裝自己不曾問過那個蠢問題,他刻意忘記那個問題在心上投下的震撼,他們用相同的方式隱瞞真相,怕的是真相教人接受不了。
日間,他們聊天、說笑,卻謹慎地避開所有敏感話題;夜裡,他們狂歡做愛,用盡靈魂和生命。他們都在預感著什麼,卻都不敢承認預感將會是什麼。
枕在他的臂膀上,青兒無眠。
側身,眼光在他的五官上迴旋,經常皺起的濃眉,在睡覺時鬆開,挺直的鼻樑下有張寬寬的嘴巴,他的長相稱不上斯文俊秀,卻是好看得讓人調不開眼光。
愛他、愛他、愛他……是的,她好愛他,可惜他只愛她這張臉,換了面貌他就不識得她的人、她的心。
無妨,世間不公平本就多過公平,至少她佔有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至少她在他身上嘗到了愛情。
悄悄起身,她在箱籠裡尋出未完成的嫁衣,她願意為他盡心,一直都是願意。
搗住嘴,壓低咳嗽聲,純白帕子上點點血腥,看得人怵目驚心。
記得娘去世前也像她這樣子,頻頻咳血,人一天瘦過一天,最終,控不來的血從口中、鼻間往外流,濡染了被褥,紅了她們的眼眶。
娘不甘心,不甘心臨死見不著爹爹一面,她還來不及和爹約定來生;娘不甘心,她還來不及看著女兒一個個穿上大紅襖,嫁作人婦,她睜著眼告訴她們,她不甘心……
是不甘心啊!換了她也要不甘心的,她身邊有那麼多個愛她的人、有那麼多份牽絆她的情,她不想走卻不能不走……仍是老話一句,世間不公平本就多過公平。
她生命將盡了嗎?是吧!從第一回咳血時,她就這樣想著,沒有害怕、沒有擔憂,認定了生命至此已經足夠。她和娘不一樣,牽絆她的感情太少,她走得心無掛礙。
是不是春蠶到死絲方盡?是不是臘炬成灰淚始干?情盡絲斷,人生自此再無計較缺憾。
捻亮燭心,青兒一針針織下她的期盼。
她盼望他,自此,人生再無波瀾;她盼望他,新生命裡只存幸福。她盼望他,從此開枝散葉,福蔭綿長……
恬然笑意掛在嘴角,心走到這裡再無怨無恨,無所謂他有否愛過她,無所謂她扮演的角色是不是太可悲,她不多想了,心裡只存祝福。
天邊濃霧散盡,雞鳴聲響起,又是新的一天,剪斷最後一道線頭,她將嫁衣放在身前比劃。
很美,展翅鳳凰在衣擺間唱和著祝福,金縷線映著朝陽增照生輝,他會有個最美麗的新娘,雖然不是她。
從睡夢中清醒,暄燁看見站在銅鏡前的青兒在笑,絕麗的容顏像極墜落凡塵的仙子,清新乾淨沒有沾染上半點塵埃。
「你又趕了一夜工?」暄燁從震撼中回復,走到身後將她攬進自己懷中。
「完成了,美不美?」
「美,尤其是……」他猛地停住話,那句「穿在你身上更是美得不可言喻」,差點脫口而出。
「尤其是什麼?」她正過臉,壞心地想引出他的話。
「青兒,我不會委屈你的。」只要皇太后點頭,他會立刻迎她回府。
「青兒不委屈,自進將軍府以來,青兒從不覺得委屈過。」圈住他的頸子,她吻上他的下巴,扎人的髭鬚刺上她柔軟的唇瓣,青兒沒有抗議。
幸福就是這種感覺吧——在清晨,仙女跳進懷裡,告訴你,她從不覺得委屈……
暄燁回抱住她,輾轉的細吻落在她的唇上,點點悸動在胸間挑起激情……夜回到戀人身上……
暄燁抱起她,走回床鋪,誰都沒有注意到,新嫁衣落在地上,蒙上灰塵。
第八章
剩餘光陰不多,青兒放棄了尊卑之分,盡情在暄燁身上尋求溫存。
黃昏,冬陽透過窗欞,照進青兒案頭,未干丹青晾在桌面上,乍然一見,以為青兒又在畫玉歆,但仔細瞧過,分辨出眼眉鼻間的差異,就會發現,其實她畫的是自己。
一畦瘦菊、幾竿修竹,青兒在竹下彈琴,幾隻畫眉停在琴上,歪著頭,想問問畫中女子,一顆心有多少力量,能負載起多少愁?
上午,明珠格格過府試穿嫁衣,她雖滿意,卻沒意外地在臨行前,對青兒作出一番恐嚇。
原是極害怕的,但想起再不久即將離去,青兒便將一切拋諸腦後,暫且不理。
「明珠很喜歡你做的衣服。」
暄燁興匆匆自外面回來,將手中幾枝含苞梅花送到青兒手中,他陪了「玉歆」一整天,說的談的全是青兒,顯然她和以前一樣喜歡青兒。
「我怕她四處宣傳,到時,將軍府外求嫁衣的女人會大排長龍。」
收下花,她滿心歡喜,這是禮物、第二個他特意為她準備的禮物。
將鮮梅插上瓶中供起,再過幾日,她會有一室幽香相伴。青兒抿唇笑開,值得了,快樂的將軍、快樂的明珠格格,她可以預見他們的美滿姻緣。
他招手,她走近,青兒坐到他膝上攬住他寬寬的腰背,雖然這不是她的港灣,可是靠著靠著,她總是能靠出滿心幸福。
「你有好手藝。」擁著她,吸取她身上的淡淡香味,他身心舒暢。
「你說過好幾次了。」不過,說再多次,她都樂意聽。
「你很漂亮,世人少有的漂亮。」撫著她烏黑亮麗的頭髮,幾個輕吻落下。
「這句話你也說過好多次了。」不過,沒關係,她仍然樂意聽。
「有哪句話是你想聽而我沒說過的?」
我愛你!直覺地,這三個字在腦海裡成形,但她成功地阻止了它們出口,她不要他們的分離再帶上不快。
「記不記得,初入府時,你允了我,要一個月二兩銀子聘我為婢?」
「記得。」握起她的手,翻翻看看,太瘦了,難怪彩蘋老是叨念。
「可是,你口頭說說,卻沒真讓賬房支薪給我,我進府九年九個月了,連一分月俸都沒拿到。」她嘟起嘴,卻是巧笑倩兮。
「今天開始和我計較起來?」暄燁問。
看著她眼眶下的暗沉,暄燁心有不忍。
她病了?不對,最近沒有大夫在家中走動。
是了,肯定是她熬夜趕製喜服,睡眠不足,才會弄出黑眼圈。沒關係,工作結束,接下來她可以好好休息幾日,再忙搬家事。
「我等著銀子使。」她伸手了,跟他要錢,讓青兒覺得自己是他該負的部分責任,很棒的感覺,與自尊、驕傲相較,它……值得。
青兒喜歡起當他的「責任」。
「我讓康平給你送五百兩銀子過來。」他沒多想就回答。
「你真大方。」
「不喜歡我大方?」
「沒有女人會不喜歡她的男人對自己大方。」青兒悄悄把「她的男人」排上句子,偷眼觀察他的表情。
很好,表情沒變、臉色沒變,他沒反對她的用辭,是不是……他認同了他是她的男人?
「還有沒有喜歡的、需要的?告訴我,我幫你找來。」
「我要……我要你幸福,一輩子都幸福,幸福得讓全天下人都嫉妒眼紅。告訴我,你能做到。」捧住他的大掌,能夠的話,她願意為他捧起滿掌心的幸福。
她的「需要」讓他感動,她竟是把他看得比自己重要,這樣一個女人,教他怎能放得了手?就算為她違抗聖旨,他也在所不惜。
「你呢?你要求我幸福,那你的幸福呢?」
「只要你幸福,看著你幸福,我便幸福。」
「我不懂,為什麼我幸福你便幸福?」額頭靠上她的,親近她、愛戀她,還沒搬出將軍府,他已經開始想念她。
「為什麼春風吹過,百花盛開?因為春風說了,花兒幸福我便幸福,於是花兒為了讓春風幸福,就展開花瓣爭取自己的幸福。你是花兒我是春風,看著你幸福,我就心滿意足。告訴我,你會為我努力。」
「我會努力,因為我也希望你幸福。」抱起她,他們走向窗前。
窗外寒風吹刮,吹得草低樹彎,冬天真正來了。
「我們家很破舊,冬天冷風吹起,爹爹就要找來稻草把窗縫兒、牆縫兒塞緊,免得風吹進來,寒颼颼的冷進骨頭裡。」青兒心有所感。
「小時候生活很苦?」
「不苦,小時候爹娘、大姐、橙兒、墨兒,在冬天夜裡,一家六口人圍起炭爐子,有時爹爹會跟我們說書,有時跟會跟我們講故事,雖然又冷又餓,可是回想起那段,大多數時間我是快樂的。」
「講故事?從沒人說過故事給我聽,要不要轉述故事予我?」
「好啊!我想想……有了。有一天魏文侯和大臣在聊天,他問大臣:『你們認為我是個怎樣的國君?』有的大臣回答:『您是位仁君』。接著,翟黃說:『您不是位仁君,因為您佔領中山國後,並沒有把它封給您有功的弟弟,而把它封給您的長子。』
魏文侯聽了很生氣,就將翟黃趕出去。後來輪到任座發表意見,他說:『您是位仁君,因為只有國君仁慈,臣子才敢說真話。』魏文侯聽了,就趕快將翟黃召回來,並封他為上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