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葉小嵐
於嵐木立了許久,千頭萬緒的情感一一閃過她心上,卻又突然覺得疲倦無比,她究竟能和毅庭說些什麼呢?替允寬向他道歉嗎?但毅庭絕不會肯接受這種道歉的,更何況,若她替允寬匯歉,倒顯得她和允寬之間真有什麼了,而她和允寬之間……為什麼要向毅庭解釋這些呢?根本已和他全不相關——也永不可能相關的事啊!於嵐搖了搖頭,最後說出的的,只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問候。
「好點了沒?」
「嗯。」毅庭甚至連眼睛都沒有張開。
「要不要我通知你家裡一聲?」毅庭的家在南部,他是一個人北上謀職的。
「不用了,」他說得簡單,「反正只是輕傷,何必惹他們煩惱?」
「那——」於嵐猶豫了一下,「那我就走了,你……你好好休息吧。」
毅庭沒有說話,於嵐遲疑地回過身子,向門口走去,就在此時,毅庭猶疑地開口了。「——於嵐?」
於嵐側轉身子去看他,他並沒有抬起頭來,依然面向著牆壁,也依然閉著眼睛,聲音更是低不可聞。「對不起.於嵐,我今天很失態……」
於嵐心中一酸,忙眨了眨眼睛。
「不必道歉,我瞭解的,」她輕聲說,「也許我……才是真正應該受責備的人吧。」她默然打開病房的門,又加了一句,「不要胡思亂想了,好好養傷吧。」
帶上房門,她忍不住深深地歎了—口氣,走過醫院長廊的時候,迎面走來幾個雜誌社的同事,有男有女,有編輯組的,也有其他部門的,看見於嵐,每個人臉上都顯出一副奇怪的神情,有點生疏、有一點不屑、有一點敵意,又有一點好奇,於嵐的心不覺往下一沉,看來這次孫毅庭車禍造成的風波,還不僅只影響他們三個人而已!於嵐無心再去應付偵訊和刺探,只淡淡朝他們點了一下頭,自顧自走出了醫院。
雨仍然那樣輕輕細下著,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城市,灰色的街道,灰色的心情,於嵐疲憊地自皮包中摸出手錶來看,一點二十分,上班時間又快到了,而她連午飯都還沒吃呢!
必須去吃嗎?吃過飯後又得回去辦公,看那些看不完的稿子,打那些打不完的電話,面對那些好奇與猜測的臉孔和心靈……人為什麼不能偶爾活得任性一些?尤其在覺得自己已經快被淹死的時刻?於嵐在街旁小店裡買了一把花傘,撐著細雨走入長街之中。
於嵐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十一點了,家裡一片沉靜,每個人都睡了吧?她在客廳入口換下鞋子,睡了也好,她現在不想見任何人,不想談任何事,不想再做任何分析與討論,也不想接受任何盤問,她一步一步地往樓上走,將腳步放得極輕,快些洗個澡去睡覺吧,她疲倦地對自己說,默然經過允寬的房間。
幾乎就在同時,那扇門無聲地開了,房裡一點燈光也沒有,允寬自黑暗裡閃身出現,毫無警兆地扣住她的手臂,於嵐大吃一驚,還來不及問他「幹什麼」,已被他連推帶拉地扯進他房間裡,允寬一轉身把門關上,啪一聲開亮了電燈,突來的光線使於嵐不禁眨了眨眼,燈光下,允寬的臉色陰沉、憤怒……危險。
「你一整天都跑到那兒去了?」他的聲音陰沉,眼睛裡鬱鬱地冒著怒火,「和孫毅庭在一起嗎?」
於嵐怔怔地看著他,她太疲倦了,腦子的反應足足比平常慢了好幾拍,允寬的問題,只有一半進入她的腦子,她一整天跑到那兒去了?坐了一下午的西餐廳聽音樂,打發了三個過來搭訕的無聊男子,打電話到公司請假,叫既嵐不用來接自己,看了兩場爆笑電影,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逛來逛去……
她整個下午和晚上都在做些什麼啊?
在努力使自己不去思考,不去想趙允寬,不去想孫毅庭,不去想公司的工作,不去想同事間的流言,不去想這些閒言閒語所可能帶來的後果,「拒絕思考」真是一樁令人精疲力竭的事,人為什麼不能讓自己心思單純一點呢?允寬剛剛又問了什麼?我整天都和孫毅庭在一起嗎?啊哈,這裡也有一個心思單純不下來的人物,於嵐嘴角彎出一個帶著諷刺意味的笑容。
「不,」她回答得很簡單,「我沒有和孫毅庭在一起。」
「不要騙我,小霧,」他緊咬著牙說,「我看到你跟著他上救護車的!」
於嵐疲倦地搖了一下頭,「我只是去醫院看他的傷勢如何而已,一旦確定他沒什麼大礙,我就離開了。」她瞄了允寬抓自己胳臂上的大手一眼,不耐煩地道,「你可以放手了吧?天知道我為什麼要在這裡接受你的盤問,你根本沒有權利過問這些事的!」
「我不知道關心一個人還需要權利。」
「關心?」於嵐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你用錯字眼了吧?你是在干涉?而不是在關心。」
「不要和我咬文嚼字,你這個伶牙俐齒的丫頭,」允寬自齒縫間進出話來,「一個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沒有人要求你忍耐我,」於嵐憤怒地反擊,「你要是受不了我,現在可以走開。」
允寬的眼睛危險地瞇起,呼吸也變得沉重了。
「小霧,小霧,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他將她拉近自己身側,深黑的眼睛緊盯著她,「我忍耐的是我自己!」
於嵐突然一陣心亂,他有力的雙手,逼近的眼睛,臉上明顯的自我壓抑都在發出一種清晰的訊息,一種她過去這些日子來一直拒絕接受訊息,她因慌亂而顫抖,試著將自己從他的掌握中抽離出來。
「不,」她低語,「放開我,允寬,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你才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允寬幾乎間在咆哮,「我本來還不能確定,究竟是我的演技太高明,還是你根本拒絕接受我——很明顯的是後者,對不對?」
於嵐震驚地看著他,看著這個激怒且受挫的男人,一切事情突然間彷彿水晶一樣清晰地在她眼前展現,他還要她,自他回國之後便如此了,而在連碰了她兩個釘子之後,他整個的改變了戰略,他顯得輕鬆、友善,一無所求……於嵐真想大笑出聲。這根本是她在他回國後相處時所使用的伎倆啊,不同的是,她用這方法來掩飾自己的感情,而他卻用這方法來消除她的戒心——究竟是自己真的被他瞞住了呢,還是在潛意識裡,她本就希望能再與他有這樣的相處呢?她愛他呵!於嵐突然打了一個冷顫,一個與此似乎毫不相關的問題,突然自她腦海深處衝了出來。
「那天你怎麼會去丁珞家找我的?」她伺,「是不是既嵐說的?」
允寬的身子僵子一下。
「真是好哥哥啊.」於嵐冷笑,她已經得到她所要的答案了,「難怪每次我媽談到你我之間的事時,他總是在一旁分散注意,轉移話題,你究竟和他說了些什麼,使他這樣地護著你,這樣熱心於你的戀愛遊戲?」
「小霧,」允寬的神色震驚且不信,「你怎能這樣說自己的哥哥?他——」
「我不是在指責既嵐什麼,他只是太熱誠,太善良,太容易被人說服……」於嵐嘲諷地笑了一下,「尤其是,這個人一直是他的至交好友,而且,一直有著第一流的口才,我很好奇,你如何說服他幫助你的?你又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呢?」
允寬的臉色變得慘白丁,他深深地注視著於嵐美麗而疲倦的臉,那微帶嘲諷的嘴角不知是在嘲笑她自己或是別人,那空洞的眼睛裡有著一股奇異的悲哀,他的心臟突然絞緊,恐懼像蛇一般冰涼地竄爬過他的背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誠摯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我知道我的行為很可笑,我是沒有權利去追問你和孫毅庭之間的事,如果你願意接受我的解釋……我並不是在和你玩什麼戀愛遊戲,皇天作證,我那樣待你只因為我認為那是你唯一願意接受的、和我相處的方法。我不敢逼你,雖然那樣的自我壓抑已經快把我逼瘋了,每天看著你的微笑,聽著你的聲音,觀察你的一舉一動卻不敢碰你……我不是聖人,小霧,如果我吃孫毅庭的醋顯得太沒有風度的話,那也只是因為我不能忍受再一次地失去你……」
看著於嵐不動聲色的臉孔,他的冷汗不自覺地往外冒出,使得他所有的解釋都在唇邊消逝,最後只剩下一句清清楚楚的言詞自他心底蹦了出來。
「我愛你!」
於嵐震動了一下,大大的眼珠子轉動了兩卷,她看看允寬焦灼而期待的臉,突然露出一朵極美麗卻又極淒涼的笑容。
「多麼動聽的說詞,」她輕輕地彷彿怕打碎了什麼似的說,「如果我沒有記錯,八年以前,你也曾對我說過同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