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葉小嵐
那只能是允寬,絕不是別人啊!既嵐激動地探出身去,手中的牌子上下揮舞,大喊大叫起來:「允寬!允寬!趙允寬!」
他側過臉來,一抹詫異,不信、驚喜的神情,迅速飛入他的眼底:「既嵐?」
既嵐恨不得敲破面前這道透明的隔牆,衝進去——這一剎那,他把自己來接機的任務全給忘到九霄雲外去。不旋踵,趙允寬已走至他跟前,臉上掩不住興奮之情。
「好小於,你看起來很好嘛!你這小子,這些年來混到那裡去了?哇,看到你真太高興了——」他興奮得語無倫次,只是緊抓著趙允寬的手臂,上下晃個不停。
允寬不覺笑了,「這麼多年了,你怎麼一點也沒變,還是一副毛毛躁躁的樣子?」
「看到你太興奮了嘛〕真是太久不見了——走走走,到我家去!咱們可真有得聊了!」
「現在不成吧,既嵐?」允寬失笑道:「你不是來接人的嗎?
而我……」他的話突然中斷,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打量既嵐手中的牌子,「修群建築公司?漢斯·趙?老天,既嵐,我不相信——」
漢斯·趙?既嵐瞪大了眼睛,他還以為是漢斯·超呢,「是你!」他不敢相信地道,「我要接的人就是你?感謝上帝,這簡直……我還擔心我的德文不夠用呢!」他拚命地眨眨眼睛,終於忍不住大笑出來。
允寬也笑了。眼前這人是他熟知的沈既嵐,那個明朗、熱情、沒有心機的沈既嵐,八年的歲月並不曾在他身上刻下什麼痕跡。他依然高大結實,濃眉下一對閃閃發亮的眼睛,笑起來一口漂亮的白牙,充分表現出他自學生時代便一直擁有的、乾淨健康的氣質。允寬緊緊握住他的手,誠心誠意地道,「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既嵐。」
既嵐重重地捶了他肩頭一下,一手提起允寬的行李箱,一面往外走,一面嘰呱不停,「真沒想到他們派來的人會是你,你的表現一定很傑出,對不對?其實你一直就是最出色的。我只是沒想到你會進結構公司做事,又正好接下中德合作的這個案子。但我真高興來的是你,和你合作一定很愉快——喂,你要回國,怎不通知一聲啊。」
允寬失笑道,「怎麼通知?我又不知道你在修群建築師事務所,再說,你們家好像搬了,不在原來的地方。」
既嵐重重地敲了一下自己的頭,「是啊,我們搬到天母去了,就在你出國半年後;新房子很寬敞安靜,你會喜歡的。」
「喜歡什麼?」
「得了,允寬,」既嵐瞄了他一眼,「你以為我會讓你去住員工宿舍或是觀光飯店呀?我們可是十幾年的交情了,我家還不就是你家?何況你在台灣根本沒有別的親人——你不要跟我辯!我們家兩間客房隨你挑,你要是不滿意,我的書房也可以讓給你,只有臥房不行。嘻,」他又笑出了一口白牙,「因為臥房不是我一個人的。」
允寬震驚地挺了一下背脊,「你結婚了?什麼時候?」
「都結婚四年噦,我兒子都兩歲了。哎,這話題一扯可就沒完沒了,咱們可不能老站在這兒,我去把車開過來。你還沒吃飯吧?待會兒先一起去吃——」既嵐連珠炮般說個不休,一面走還一面回頭喊上兩句,允寬看他沒入人群裡,不覺搖頭笑了。
夜色已經很黑,雨卻漸漸變得很細。既嵐一面開車,一面興奮地談起自己的戀愛、結婚以及兒子的事情,「不是蓋的,我兒子真的很可愛,像我嘛!對了,別光說我,你結婚了沒?」
允寬搖頭。
「沒有合適的對象是吧?也難怪,德國的老中太少。怎麼樣這次回來,物色一個太太再回去吧,對了,你記得小霧嗎?」
既嵐只顧著自己說得高興,沒在意到允寬放在膝上的雙手突然緊握。
「你妹妹?記得啊!」允寬真希望自己的聲音聽來夠正常,他艱難的吞了一口口水。天,他怎麼可能不記得!那個短髮覆額,娟麗無以倫比的女孩!笑起來一邊一個灑窩……
「那個丫頭今年都二十七啦,還不結婚,可把我媽給急死了,一天到晚跟我說:既嵐哪,你們公司裡有沒有比較出色的年輕人,給小霧介紹介紹啊!天知道,我不是沒幫她介紹過,可是那丫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除了前面兩句之外,既嵐說了些什麼,允寬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小霧還沒結婚……他抿緊了嘴角。那是他從來不敢去期望的事情。
她怎麼可能還沒有結婚呢?她是那樣美麗而明亮的女子,早在大一的時候,追求者就已經多如過江之鯽了……她一定早就嫁給了某個深愛她的人,有了甜蜜溫馨的家……他一直是這樣堅信的。在德國的八年裡,每當他被孤獨寂寞催逼得徹夜不眠的時候,想她想得胸口發疼的時候,他總是這樣地說服自己,告訴自己沒有做錯……但是,她竟然還沒有結婚!
他緊緊閉上眼睛,徒勞地想將那鏤刻在心頭上的容顏驅逐出去。別傻了,趙允寬!他斥責自己:難道你會天真得以為她不結婚是為了你?八年可不是一段短時間啊!當年那一段,只不過是少時的感情罷了,憑什麼以為她還會在乎?像你一樣地在乎?她……
「允寬!允寬!」既嵐推他,「你怎麼了?我剛說的話,你有沒有在聽呀?」
他猛然回過神來,「對不起,我想我有點累了。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我在說,我把你帶回家去,我媽一定會很高興。我還可以交交差,說我又給小霧介紹了個有為的青年呢!喂,咱們說不定真的會變成郎舅哦!不是我自誇,小霧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啦。老朋友,追吧?」
允寬的血色白臉上褪去,「別——別開玩笑。」
既嵐奇怪地看他一眼,允寬知道自己小題大作了。他倆自高中起就是好友,什麼玩笑沒開過,幾曾把這種話當真了?
他只慶幸夜色裡既嵐看不出自己發白的臉色,「哎——我真是在德國待久了,快和磚頭一樣方方正正了,是不是?」
「不要緊,我帶你多吃幾頓好的,很快就又會把你泡得油光水滑——說真的,今晚想吃什麼?」既嵐審視著路面,滑下交流道。台北的燈光像雨後的星子,由疏疏淡淡漸漸熱鬧起來。既嵐的車很快就沒入車水馬龍中。
第二章
夜色下的台北燈光輝煌,從西餐廳二樓臨窗的卡座向下看去,來往的車燈便像是晶亮遊走的燈球,在海面上滾動流走。每一盞燈後面都隱藏著一個故事,我之看人,正如人之看我……沈於嵐無意識地在玻璃杯上畫著圓圈,心不在焉地聽坐在對面的孫毅庭說話,說著商場人物之種種。這本來也是個有趣的話題,而且安全。於嵐對著自己笑了一下,安全的話題,不必牽涉到自己的感情、思想、評價的話題。她突然覺得好累。
今天一整天,他們在一起吃了中飯,看了一部電影,聊天、討論電影的拍攝技巧和情節內容,又一起吃了晚飯——典型都市人的約會方式。不能說是無聊,只是完全碰不到心裡。毅庭聰明博學,是個絕佳聊天對象,只是……和他聊天的,不過是那個也聰明、也機智、也受了高等教育的沈於嵐,至於那個女孩,那個能哭能笑、會在陽光下騎馬、會為了一朵小花落淚的沈於嵐,早不知道失蹤到什麼地方去了。也許是,八年前就死了罷;也許是,躲在內心的那個角落裡反抗這個沈於嵐吧。也許……
於嵐歎了口氣。你還要怎麼樣呢?這不是你自己選擇的嗎?你自己說過不再相信愛情的呀J你從他身上要求的也不是愛情呀!一切都如你所想的在進行,你還要怎麼樣呢?
但她真的覺得好累,毅庭溫和而有節制的聲音現在聽來突然變得如此地不可忍耐。她想將杯子摔在地上,想叫他住口,想衝出門去,在大街上奔跑——但她只是深深吸了口氣,舉起手來阻擋他,「我累了,毅庭,送我回去好嗎?」
「回去,現在才剛過八點——」
「拜託,毅庭,」於嵐克制著自己不要猛然站起,「我真的累了。」
毅庭沉默了一會,然後展開一個微笑,「當然,這畢竟是我們第一次維時頗長的約會,我不應該太急,對不對?」他站起身來,拿起帳單。
回程上,於嵐一直很沉默。這是不公平的,她自己也知道,她不應該這樣對待毅庭。但是她沒有辦法,她只覺得自己已分裂成兩個人了,內在的那一個一直在冷眼看著外在的那一個,而今內在的於嵐已經得勢,使她愈來愈不能維持她的有禮、溫文……該死!都是那張圖片!
車子來到天母,於嵐的家在一片別墅區的東端,一棟漂亮的歐式石砌洋房,有整潔的庭園和車庫。車庫一向由父親——名律師沈剛——在使用的。後來既嵐也買了車,就總是把車停在這一小區別墅西面的公用停車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