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葉小嵐
「夏竹,你真是這樣想?」
戈承堅瞠目結舌,根本不敢相信夏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過去她視他如寇仇,沒想到她竟然才是他真正的知音!他在她的話中找到了救贖!
他掉下眼淚,然而心境卻是迥然不同的。現在,他在夏竹面前落下的眼淚都負載著他的痛疚而去,減輕著他罪衍的沉重負荷。
他不怕她恥笑他,彷彿芸芸眾生中,只有她能聽取他的真情流露,憐惜他男兒的淚水。
「當然是真的。」
她輕歎一聲,漠漠淺笑道:「何況,我終於發現其實你也是一個重感情的人,可惜蝶茵無福消受。」
「夏竹,你為什麼要救贖我?卻又要鞭撻我?你明明知道我已經審判了自己!」
他抱住自己的頭,痛苦地呻吟……猛然地,他抬起頭來,雙手抓住了夏竹的肩頭。他搖晃她、哀求她,張大著眼睛喘息地吶喊:「救我!夏竹!救我!原諒我!原諒我。」
夏竹任他搖撼叫喊,沒有給他允諾,也沒有給他答案。
思緒狂亂中的戈承堅只體會著,她給了他更多錯綜述離、難以破解的謎題,他更痛苦、更迷惘……###晴空蔚藍如洗。
庭園裡花木繁盛,萬紫千紅,人工瀑布下的靛紫色及鮮黃色的睡蓮像燈盞般燦艷盛開。
園丁的技藝是一流的,然而錦繡一般的美景走不進冰蕊的心裡去。
「小姐,猴子要吃主教了,沒關係嗎?」
女管家正陪著冰蕊下西洋棋。
別墅內上上下下的人都稱呼冰蕊為「小姐」,對她必恭必敬,奉如公主一般。
女管家知道她心不在焉。她從來沒有用心下過西洋棋,但身為下人總得小心討好女主人,就像打麻將時得屈使自己當「相公」一樣。
「哦。」
冰蕊如夢初醒,移動城牆堵住猴子的退路,接著,思緒又是像煙一般飄散出去「小姐,你進步得真快,用城牆把角落守住,又讓國王可以自由行動,這一著棋真漂亮!」
女管家陪笑讚歎著,但心裡在想,這麼一來自己的騎士可活蹦亂跳,給對方更大的威脅了……「……」
冰蕊只是牽動一下嘴角,不置可否,其實她根本只是隨意出手亂擺一陣,又下了幾輪,她站了起來,說:「我輸了,你們玩吧。」
別墅就像古代帝王的宮廷,三宮六院地養了許多伺候她的閒人。她交代一聲,獨自上了樓,在圓形的大床上躺了一會兒,又起身來到陽台邊倚欄坐著,望著織錦一般絢麗的花園發呆。
終於,她還是進了房間,撥下了一組電話號碼。
「喂,麻煩找夏竹聽電話。」
「……噢,請等一下。」
接電話的是CAFE的老闆,夏竹說的,那個擁有美國綠山咖啡烘焙公司訓練執照的師傅,她聽得出來他的應答有點遲疑。現在正是下午茶的時間,夏竹正在忙著。
然而,他還是叫來夏竹,冰蕊聽見他隱隱約約說了一句:「天香豆蔻。」
一會兒,夏竹的聲音傳來。冰蕊聽了,鼻子一酸,哽咽地說:「夏竹,是我……對不起,我明知道你在忙……。」
「冰蕊,你怎麼了?你?哭了?」
夏竹的聲音愈溫柔、愈溫暖,冰蕊愈是鼻酸,她抽噎著說:「我……我好寂寞……夏竹,你能不能來陪我?」
「……嗯……!」
夏竹有一千個問題想問她,卻是躊躇著,如何長話短說。但她終於告訴冰蕊:「好,我五點再過去,行嗎?」
「好!一定哦,我等你。」
冰蕊含淚帶笑掛了電話,開始期待這唯一的情思支柱的到來,就像大旱盼望著雲朵。
五點多一點,夏竹果然如約到臨。冰蕊知道,她是捨命陪君子,她收到了自己不輕易發出的求救訊號!
「侯門一入深似海,沒有你徵召,我還不敢隨便闖來呢。」
夏竹落拓依舊,只是眉宇間難掩股抑鬱與落寞。
冰蕊身穿一襲雪紡紗皺紋長袍,飄飄逸逸如同尊貴純潔、不染塵俗的仙子,卻拿了水果刀親自在吧檯邊切水果。
「夏竹,我很寂寞。」
她放下水果刀,對著夏竹癡癡地凝視,然後把她緊緊擁住。
「唉,我也很寂寞,冰蕊。」
夏竹長歎一口氣回道,但似乎不想讓彼此繼續沉緬在感傷的氣氛裡,放開了冰蕊後,她看著吧檯裡的東西說:「幹嘛自己弄這個?你是少奶奶啊。」
「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夏竹,你看,」
冰蕊把那盤切好的水果擺到檯面上,小女孩似地露出天真的笑容說道:「我發明了切葡萄柚的新方法,這種微笑造型的葡萄柚,你還沒吃過吧?」
原來冰蕊改變了一般人吃葡萄柚的輪盤式切法,而把果實攔腰切開,再把半個葡萄柚分切成三、四個呈「微笑」狀的切瓣。
「噢,冰蕊,你讓我不得不相信,少奶奶的生活也許真的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快樂。」
夏竹感慨看著那一盤水果,憐惜地說。
「是啊,還是你好。你的咖啡豆永遠乖乖地陪著你,既不惹你傷心,也不讓你生氣。」
冰蕊拉著夏竹到起居室的大廳椅上坐下,把那盤水果放在她面前。
夏竹環顧四周,饒富阿拉伯皇官風情的籐床和紗幔,插滿鮮花的籐壺、米色的長毛地毯……不由讚歎道:「冰蕊,你這麼好命,像皇后貴妃一樣,有什麼好羨慕我的?」
「天知道,我只是一隻鳥,被關在金絲金線編成的籠子裡,我一點也不比你快樂。」
「怎麼這麼說?殷燦對你疼愛備至,你有什麼不滿足的?」
「這就是我忍不住把你找來的原囚。」
冰蕊垂下了眼睫,長睫下的眸子流洩著哀怨和憂鬱:「燦哥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他不再像從前那樣把我擺在他心頭上最重要的地方了。」
「傻女人,男人都這樣啊。」
夏竹勸她:「你已經是他的人,他自然放鬆下來,把心思放在別的事情上面,比如他的事業。你不是說,他的企圖心非常非常大嗎?」
「……應該是這樣,可是,我總覺得這種轉變太快,我簡直沒有任何空間讓自己去適應。」
冰蕊喃喃說著,似乎連自己也不能確定能把握殷燦的所思所想、所做所為是什麼。
「愛情只是男人的一部分,自古已然。冰蕊,你應該享受你所擁有的,不要鑽牛角尖。」
「可是,夏竹,我好寂寞!夏竹,我好想你,好想蝶茵!」
冰蕊忍不住支頤在籐椅的扶手上,哭了起來。
「我也想她,比你更想她。我一個人守在我們曾經住在一起的地方,你忘了嗎?」
夏竹慘淡地笑著提醒冰蕊,她總是顯得比任何人都堅強,何況她可不想在冰蕊的面前和她對注!
然而這樣的勸慰卻無法平撫冰蕊滿腹積壓已久的悲情,她仍是自言自語地呢喃哭道:「我想念蝶茵,我好想好想她,我忘不了她!夏竹,你說,我會不會像她一樣?」
夏竹聽了不由皺眉反聲問道:「你在說什麼啊?什麼和蝶茵一樣啊?」
「燦哥會不會不要我?我會不會和蝶茵一樣,寂寞無奈又憤慨地死了?我怕!
夏竹,我真的好怕!」
冰蕊終於說出心結,她美麗的雙眸中閃著疑慮的淒怖光芒。
夏竹的心弦悸動了。
她站了起來,指著冰蕊責罵道:「你清醒一點、理智一點、堅強一點、勇敢一點,不要這樣兔死抓悲行不行?
你是你,蝶茵是蝶茵,為什麼到這個時候還對自己的所做所為沒有信心?我討厭你這種不能對自己負責任的人!」
冰蕊受了指責,哇地一聲更是伏在扶手上痛哭起來,一邊搖頭投訴道:「夏竹,不要罵我,你不懂!你不懂!」
「我是不懂!你還是和所有的女人一樣,既愛又怕、既期待又怕受傷害,一點都不能擔待!」
夏竹仍舊不能諒解她!她軟弱地抗辯道:「你為什麼變了!你為什麼不警惕我?以前你向來不肯定男人,總和愛情唱反調!現在你為什麼不再對我諄諄告誡?為什麼聽不進我的投訴?」
「因為它沒有用!一點用都沒有!而且我也厭倦了再扮演你心目中的強人,我並不比你更堅強、更冷酷!你懂嗎?冰蕊!我救不了蝶茵,同樣也救不了你!」
夏竹咆哮著,冰蕊驚愕地望著她,這才看出她的消瘦、她的憔悴、她的落寞,也才想起她也是一個纖纖弱女子!
她猛然覺醒,自己和蝶茵對夏竹向來的依賴實在太殘忍!太自私!她在夏竹身上看見了蝶茵之死所烙下的苦痛;而在此之前,她只看見自己背負的、蝶茵死亡的陰影!
「對不起,夏竹,我真的是太懦弱,太沒有擔待……。」
她站起身來走近夏竹,畏畏怯怯向她道歉。又說:「是我庸人自擾,太多疑了。燦哥有很多事要分神,我不該只想纏著他,又向你亂髮牢騷……,夏竹,真的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