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葉小嵐
「我就是醫……」他盯著亦方的白色上衣,眼睛睜大。
她急於離開醫院而未換下的制服上,到處沾染了干了的血跡。
「放心,這些不是你的血。」她安慰他。「一定要去醫院檢查哦。」
亦方和他說話時,所有的人,包括之前那兩個將打起來的男人,都靜了下來,兩眼瞪得大大的,張著嘴,盯著她看。
他們看她的表情,彷彿光天化日之下,她是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鬼。
「是有個人從樓上跌下來。」她對那兩個像電影停格停止爭執、但仍互相抓住胳臂不放的人說:「你們最好有人送他去醫院,他可能有腦震盪。」
走回停放機車的地方,亦方跨坐上去,再次戴上安全帽。
沒時間等那些人散開,她掉轉車頭,走另一條巷子。
騎了一段路,她忽然想到「怪了,那麼大個人躺在那,怎麼居然沒有人看見他?」
然後她很快忘了這件事。
十幾分鐘後,亦方把機車停在畫廊外。
「哎喲,你總算露面了!」官關大叫,按著尖叫:「我的天呀!你幹什麼去了?」
「你別嚷行不行?」亦方四千環顧。來看畫展的人不少呢。「有沒有個沒有人的地方?」
「怎麼?」官關領她往後面走。「你也知道你的模樣嚇人啊?」
進了一間辦公室,亦方朝一張沙發倒坐下去。
「呼!」她吁一口氣。「累死了。」
「拜託你脫掉那件血衣好嗎?穿著它,餚起來像個屠夫。」
亦方看看自己。「哪有那麼可怕?」
不過她還是脫了下來。
辦公室門打開,進來一位摩登女子。
「呀,我有沒有打擾你們?」聲音像黃鶯。沒等任何人回答,她熱誠地來到站了起來的亦方面前。「我猜,你一定就是官關口中仁心仁術的言醫生,對不對?我是於璒,這家畫廊的負責人。」
「我哪有說這種話?」官關翻個白眼。「我說她是爛好人一個。腐爛的爛。」
亦方不太自在地握了握於璒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
「你不要理她,她講話就是這樣,吐不出象牙,習慣了就好。」於璒對亦方說。
「嘿,你吐根象牙讓我瞧瞧!吐得出來我就算服了你,從此我官關洗嘴革牙,專挑人愛聽的話說。」
「你哦,難怪人家一聽到是你要寫訪問稿,先就流了一大把冷汗。」
「是喲,我香汗淋漓的時候都沒人看見,都不瞭解我。」
她們倆你來我往,亦方沒有插嘴的餘地,僅微笑旁聽。
「呀,對不起,言醫生,」於璒說,「讓你笑話了。」
「你不必了啦,亦方和我又不是今天才認識。她這人,你說笑話說破了嘴,她都未必聽得懂你是在說笑話。」
「叫我亦方就可以了,千小姐。」亦方給官關一個白眼。
「那你也直接叫我丁璒。官關,你告訴亦方沒有?」
亦方看官關。「告訴我什麼?」
「我要上洗手間。」官關跑了。
亦方於是看於璒。
「噯,這官關……真是!」於璒清清喉嚨。
「什麼事?」亦方問。「是……關於我的書?價格訂太高了?」
會展出多年畫作,是官關一再慫恿,亦方對自己的作品其實沒有多大信心。每一幅畫的訂價都是交由官關決定,官關說的市場行情,她不瞭解,而官關是報社記者,成天在外頭跑來跑去,交遊廣闊,地想讓官關做主總不會錯。
事實上,由接洽場地到如期展出,完全是官關一手幫忙安排,亦方做的只是在好友極力遊說之下,終於點頭同意試試看。
「什麼?」於璒顯得很驚訝。「怎麼會?我還覺得太低了呢!」
這回輪到亦方驚訝了。
因為官關一再強調「高貴」,意即「價錢高,東西自然珍貴」的消費者心理。
「是嗎?」
「是啊,不過……咦,這個官關怎麼上個洗手間上這樣久?」於璒嘀咕。
「沒關係,于小姐,有什麼事,你告訴我也一樣。」
亦方瞭解官關,她這人對朋友極為熱心,能力亦相當強,只是有時愛沒事找事,找出事以後,便把小事變大事,大事則搞成雞飛狗跳的亂事,然後她就表現出一副置身事外、全然與她不相干的無辜模樣。
或者像現在,乾脆閃人,來個事發時不在場。
「是……」於璒猶豫一下,「哎,其實我想你應該不會太在意。官關說你不會在意。」
亦方只想了半秒就知道了。
但是她仍抱著希望問:「她該不會把我那幅非賣品賣掉了吧?」
亦方再三交代、囑咐、拜託又叮嚀,那幅畫是絕對不賣的。
「我經營畫廊這麼多年了,當畫家特別聲明非賣品時,我是絕對尊重畫家的意願的,我知道……」
「她真的把它賣了?」
「呃,言醫生……」
亦方奪門而出,去找官關。
洗手間裡根本沒人。她已經料到了。
展覽場中,人比亦方進來時更多了。她卻焦急且滿腔不悅,沒心情高興。
倒是看見了官關。她正和兩個人談話談得興高采烈的樣子。
即使在氣頭上,她們佩服官關交際能力一流。不論何時何地,哪個角落氣氛最熱絡,一定有她在。
雖然個子不高,外形也不特別突出,又不講究穿著,官關卻很容易成為眾人當中的中心人物。
她就永遠沒辦法在社交場合像官關這麼自在、開朗、毫不拘束。
亦方想等她結束交際再找她興師問罪,便隨意晃著。而當她看到一幅畫框旁的標售數日,她不禁目瞪口呆。冉發現已有好幾幅畫都貼上寫著「已蒙收藏」的紅紙卡,她簡直……「難以置信,是吧?」
亦方轉頭瞪向官關得意非凡的臉。
「告訴過你嘛,有官關為你把關,保證你一炮而紅。」
「我問你……」
「哎,來來來,我為你介紹兩位傳播界的高人。他們替你寫一篇專訪啊,我跟你說,勝過你上全國收視率最高的電視節目。」
亦方不為所動。
「官關,你把我的非賣品賣給誰了?」她質問。
「等一下再說嘛,這兩個人可是我費了好大工夫邀請來的耶,他們忙得要命,特地抽空專程趕來哪!」
「你明明知道我不接受訪問。」亦方冷冷地說,「我答應開這次畫展,是因為你保證我不必曝光,我可以不用我的本名,可以不出面。」
「對,可是……」
「現在,你不但未經過我同意賣了我的非賣品,還找來記者做什麼專訪。我需要的話,你這位大記者就近在眼前,用得著……」
忽然鎂光燈對著亦方一閃。她立即反應,舉起手臂擋著臉,可是她知道來不及了,對方已經拍到了。
「你負責把我的畫要回來。」她對官關說。
盛怒之下,她轉身朝出口迅速離開。
※※※
回到離醫院不遠、她和四位室友合住的三房兩廳公寓時,亦方仍然怒氣沖沖。
她的其中兩位室友,一個半倒在沙發上看報,一個癱在地板上發呆。
聽到「砰、砰」的開門、關門聲,兩個人同時放下報紙和坐起來,高興地對她笑。
「嗨,亦方。」
「亦方,你回來啦?」
施展信,室友們匿稱「施公」,自認為是個頂尖內科醫生。龍冰琪外號「冰淇淋」,自稱資深護士。
兩人輕快地向亦方打招呼。
亦方一語不發,直接朝臥室走去。
「看樣子相親相得不親。」冰淇淋說。
亦方驀地轉身。
「相親?」她呆住了。
「對啊!」施公說,「你昨晚不是回家相親嗎?」
亦方跌坐進單人沙發,捧住頭。
「怎麼啦?不順利啊?」施公關心地問。
「還用問嗎?你沒看見她筋疲力竭、臉色發青?一定把她整慘了。是不是,亦方?」
「糟糕,哦,要命!」亦方把臉埋在手掌裡呻吟。
「這麼慘啊?」
「是你不滿意,還是你爸爸不高興?」
亦方搖搖頭。「我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我根本沒回家。」
「你沒回家?」冰淇淋喊。「那你整夜沒回來,到哪去啦?」
「我在醫院。」
「你在醫院?」
施公和冰淇淋對望。
「我們也在醫院,沒看見你呀!」施公說。
「她沒我這麼倒楣,走到哪都遇見你。」冰淇淋頂他。
「不曉得誰比較……」
「亦方,你去哪?」
亦方走到門邊,停住。
「我現在不能回去,」她喃喃自話,「可是……」
「哎呀,你這個時候不回去是對的。」冰淇淋說。
「你少亂出餿主意。」施公說。「亦方,你現在回去恐怕不太妥當。」
「喂,你的就不是餿主意?」冰淇淋喊。
「我的說法不同,比較有彈性。」
「我的還伸縮白如呢!」
「你們都少說一句,拜託。」
亦方哀號一聲坐回去,試著思考。
「這好像是第二次了耶。」冰淇淋說。
施公瞪她一眼。「你一定要在這個時候提醒她嗎?」
「喲,對不起,我忘了請你挑個良辰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