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葉小嵐
「我記得你說過,你的未婚妻是衛藍霞的崇拜者?」
她忽然這樣問他。
他在錯愕中回答:
「是啊,那又怎樣?」
「沒怎樣。她是個可愛的女孩子。我不再和你見面了。」
她語無倫次地說著,頂著強風朝小鎮中心走去。她的背影告訴他,他不必再追逐。
在往後的幾天裡,她並沒有離去,依然和那群工人夜夜笙歌醇酒,在流水席中狂肆盡歡,並且未曾抬頭看他一眼。她知道他就在她附近。
然後,廟會忽然結束了。她也失去了踪影。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天,她不曾再出現之後,他終於不得不承認一個既定的現實,她真的走了。他依然連她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的感覺是,從頭到腳都被掏空了!他不瞭解自己為什麼會那麼掛念她。
她初次出現在他眼前時的衣袂飄飄如仙的脫俗與艷麗,以及她再度現身後難以掩藏的悒鬱和強顏尋歡。
於是,他決心探尋一切可能的蛛絲馬跡,找尋她。
在那個他們開始用眼神開始邂逅的小酒館,他同那個矮胖的酒保:
「還記得一個穿花紗洋裝,長頭髮的年輕女人嗎?有一陣子,她總是下午來這裡……」
話還沒說完,他就心虛地被酒保有些曖昧的表情給打住了,但是酒保終究是酒保──儘管他只是一個鄉下地方的酒保──酒保據說也是外交家或心理醫生的料呢,他隨即收回了曖昧的笑容,換上一張誠懇又具有善意的笑臉對他說:
「噢,那位都市來的漂亮小姐是吧,她已經很久沒上這裡來了。」
說著,還情不自禁把一對眼珠子瞟向遠遠的油菜田里去,臉上一派悠然嚮往的表情。
這個酒保,那一天一定看見他們滾進油菜田里去了。
袁偉風在心裡暗罵,但心裡不免燃起一線希望,因為他聽見酒保說:她是「都市」來的小姐。
「噢,你知道她打哪裡來的?或者有關她的任何事嗎?」
他焦灼地問,眼裡充滿了期待。
酒保一臉不以為然,卻還是流露出職業的笑容對他講:
「很抱歉,先生,您都不知道,我當然是一無所知了!」
走出了酒館,他決定採取那個下下之策:到加工廠去打聽。他相信在那裡一定可以得到相當的訊息,只是未到逼不得已,他實在不願意和那些粗魯又自以為神氣的工頭打交道。
也許花紗都和他們睡過覺呢。想到這一點他就更加排斥自己去看那些人的嘴臉,但是他無許可施,想念花紗、牽掛花紗的情緒已經勝過一切!
他攀上那個工廠的手扶梯上去,果然立即被擋了下來。
「少年的,你闖上來做什麼?這裡可是廠房重地?。」
很不幸地,他首先就遭遇上次和花紗同行時向他們攔路的凶神惡煞。那人先是咕噥了這麼幾句,接著還用了一句他聽不懂的閩南俚語罵他。
「我想打聽一個人,一個女人。」
他支吾著,向打開的門縫裡面探頭探腦。
「干!你打聽女人!裡面女人有幾十個、幾百個,你爸還管你打聽誰!」
工頭粗聲粗氣推他一把,又啐了一口檳榔渣在他腳邊,碰地把門關上。
偉風只好守在附近,等到女工們都下了班。他要找那個那天他和花紗進去參觀時曾經交談過的女工,他記得她長了一張有雀斑的長臉,她說過衛藍霞是她們的衣食父母,還用不屑的馬臉告訴他,衛藍霞不做男裝,所以她們也不替男人的衣服加工。
又是一個把衛藍霞當神的女人!和可倪簡直一模一樣!
袁偉風像一隻鶴般單腳撐著身子倚立在牆邊等著,在心裡咕噥著。女工一個一個走過,終於,他發現了那一張馬臉,立刻撲了上去。
「小姐!小姐!我請問你……」
他用諂媚的笑容哀求地開了口,女人覺得很突兀,瞪著眼反問:
「你是誰?要問我什麼?」
她的表情可是把他當成完全沒有印象的陌生人。
他涎著笑臉討好她,告訴她:
「嘿嘿,我是誰不重要,我只是想問你,大概半個月以前,我和一位小姐進去參觀你們做衣服,你還記得吧?」
長臉小姐儘管很不以為然,還是用勉為其難的表情認真打量了他一陣,然後用力點點頭:
「嗯!好像看過你!」
「啊!那太好了!那麼,你也還記得那位小姐吧?她是誰你知道嗎?」
偉風身上的血都加速流竄起來。
「我不知道!」
長臉小姐漠然給他一個斬釘截鐵的答案。
「可是,她可以到你們工廠裡面去參觀,你們的工頭放我們進來的,這總有原因吧?你可不可以想一想,她為什麼有這種特權呢?她一定認識你們裡面的人……。」
「那你不會去問工頭?」
女人粗聲打斷他。
「你們工頭不肯講!我沒辦法!」
偉風攤手哀嚎。
「那你不會去找老闆?他什麼都知道!」
女人作勢要開步走了,偉風雙手合十就要拜她,訴苦道:
「你們老闆,他會理我嗎?我怎麼找到他?」
「請他們吃檳榔,一包檳榔打通關!」像是下定決心做一件善事一般告訴他,最後還加上幾句:
「記住,你自己也得嚼上一粒,他才會把你當兄弟!他現在還在樓上,你買了檳榔趕緊上去,晚了他又去喝酒了!」
「謝謝!謝謝!大姊!謝謝大姊!」
偉風道了謝,拔腿就去買三包檳榔,又踏上那個木扶梯。還好來開門的不是那個凶神惡煞!
他故意把檳榔嚼得吱軋響,還讓紅汁從嘴角滲出來,把一包檳榔遞給那個男人:
「大哥,咱們頭家還在這裡吧?拜託有點事找他!拜託大哥!」
檳榔果然是無往不利的通行證,袁偉風見到了加工廠老闆,原來就是流水席上一直和花紗坐在一起的男人。
「啊!是你!我還沒找你,你自己倒送上門來了!」
老闆一看見他,扯開大嗓子就喊,大雪茄還叼在兩片厚嘴唇間抖啊顫地。
「啊?您,您大哥找我?」
偉風嚇一跳,不明白怎麼有這種狀況。
「是啊,我找你啊。你就是那天晚上把我們小姐帶到海邊吹海風吹到重感冒的小子對不對?你害我們小姐重感冒你知不知道?」
他的眉毛扭來又扭去,臉上的每個毛細孔簡直像芝麻那麼粗。
「什麼?她感冒了?她不是又和你們連著喝了好幾天的酒,怎麼可能感冒了?那不是不要命了?」
「所以囉,所以老子說要找你算帳!是你欺負我們小姐對不對?她告訴我,她心情不好!你還欺負她!簡直膽大包天……」
「我沒有欺負她!」
偉風掏心剖腹做了一個發誓的表情,才又苦苦哀求問道:
「她人呢?她到哪裡去了?她怎麼了?她是誰?大哥,你能不能把你知道的全告訴我?」
老闆抽著雪茄,裝腔作勢思考了一下,一副暴發戶的神氣,至少隔了三十秒才說:
「哼,看在這次老子去澳門贏得夠爽,這幾天又有漂亮小姐陪著喝酒,我就告訴你!」
「謝謝!感激不盡!你先告訴我,她叫什麼名字?」
偉風合掌拜謝著。
「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暴發戶大吼一聲,在偉風的氣就快就洩光那一秒,才又講:
「不過,她和西老闆一起來看過工廠,應該是西老闆的秘書或女朋友什麼的,這我就不清楚了!」
「西老闆?哪個西老闆?」
偉風已經快樂得快哭出來。
「年輕人,你真囉唆!西老闆就是西老闆,西靖廣告公司的老闆嘛!豬腦袋這麼不靈光,問這麼多!好啦,你可以走啦,我這裡要關門啦!」
「謝謝你,老闆大哥,謝謝你!」
偉風不敢再問,敬了個禮就要告退,那個大老闆喊住了他,陰陽怪氣加了一串話:
「少年的,你找上門去的時候可得把皮繃緊一點!你偷吃了人家不要緊,還讓人家吹海風吹得重感冒回去,要是人家真是西老闆的女朋友,你可就是送上門去找死,不死也得剝下一層皮!記得啊,小心一點啊!哈!哈……」
偉風衝出了工廠,心煩意亂地在街頭上亂竄。暴發戶的嘲笑他一點也不在乎,他耿耿於懷的,還是那個失意抱病而歸的花紗,那個也許是什麼西老闆的情人的女人。
周折了大半天,他還是不知道她是誰?
他覺得自己筋疲力盡,靠在一家商店的騎樓下喘息。他心裡有兩隻貓在互相嘶咬。一隻叫他忘了她,一隻叫他繼續去追尋她。
兩隻貓拚死纏鬥,難分高下,他的心,是一個狼藉混亂的戰場。
***
她每天睜開眼睛醒來的第一個感覺,就是迎接自己滿身的罪惡感。
「好慘!為什麼我還要醒過來呢?」
她甚至會把才睜開的眼睛再度絕望地閉上,痛恨自己為何不能就此長眠,不必再面對世界、面對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