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葉小嵐
「……對啊,我銅皮鐵骨,凍慣了。」
銀夜的淚珠落下來。她從來不想讓藍霞知道,她凍慣了是因為一種愛的犧牲,她從來都不是什麼銅皮鐵骨!
「……你記不記得?五百五十號對面,一個賣花的透明壓克力小圓棚邊,那個叫「成衣工人」的魏勒雕塑的銅像,站在銅像腳下,可以把每層樓都是設計家展示室的五百五十號看得一清二楚?幾千個模特兒、打樣師、公關人員來來去去,一架子的樣品服飾都推出電梯,午餐的時候馬路邊泊滿了長型豪華轎車,活像一支艦隊……那裡有我們人生全部的美夢……。」
「是啊,你的美夢也已經實現了,何必再對過去念念不忘?」
藍霞彷彿要阻止她無邊無際地繼續沉緬下去,打斷了她的綿綿傾訴。
「我念的不是那個美夢,而是我們的過去──。」
銀夜固執地說出她想說的。
「你簡直執迷不悟。」
藍霞挺起身來,不耐地撩開銀夜的手:
「夠了,可以停止了。」
銀夜很傷心。雖然她不確定,藍霞的這句話,只是叫她停止按摩?還是語帶雙關地告訴她,過去的已經煙消雲散,不必再眷戀?
強忍住傷心,她順從地站起來,為藍霞披上又輕又軟的連身覆腳藍絲絨長袍,問她:
「要不要敷海藻呢?」
藍霞一向最喜歡全身毛細孔在溫水裡泡開後用海藻泥敷身的,所以她的肌膚看起來像十七歲少女那樣細緻、年輕。
可是今天她冷漠地說:
「不必了,我想喝一點酒。」
於是銀夜替她倒了一盎司的蘇格蘭威士忌在鬱金香酒杯裡,遞到她面前,她輕輕搖晃杯子,嗅著盪開的酒氣,淺淺啜了一口,她的神態無疑告訴了銀夜,酒齡十二年的CHIVASREGAL多年以來仍是她的最愛!這多情善感的銀夜看來又是憑添了自傷和悵惘,為什麼人不如酒,為什麼她和她之間,漸漸地淡了……淡了……
但是她不放棄討藍霞的歡心,指著桌面對藍霞說:
「看!那是我替你帶回來的禮物,柚木甲板、桃花心木艙板、三面風帆的中國帆船,還有從義大利南部出土的真正希臘雙耳古甕,你一定會喜歡的!」
藍霞瞄了一眼,只是問她:
「花了幾千美金?你想要我擺在哪裡?」
「樓下!擺在你的工作枱旁邊的架子上,那個鋪著墨綠提花綢的架子上邊,一定很漂亮!」
她像個被認可做對一件事情的小女孩那麼雀躍,哪想到藍霞又對著她拋過來一個大潑冷水的話題:
「怎麼樣?在東京有什麼艷遇啊?有幾個人跟你求婚?」
銀夜暗自氣惱又不敢發作,只有順著她的意回答:
「除了多得令人發瘋的午餐約會、慈善義演、千篇一律的PARTY,還有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日本人對混血兒根本不歡迎,不論時裝秀或任何地方都一樣!」
她噘著嘴,彷彿真的對自己的中日混血十分自卑、自棄似的。
「但是漂亮透頂的混血兒例外!你還把日本人矯情的那套當真!」
藍霞信心十足地笑笑,誰不知道她的銀夜是亞洲的頂尖名模之一,她也很清楚,銀夜為什麼老愛在她面前做出一副哀怨的樣子,所以,她故意刺激她,叫她別老想著黏著自己!
銀夜聽了可是一點作用都沒有,還是翹著嘴說:
「我不管!哪一套我都不吃,我只在乎你!」
「你真是死心眼!」
藍霞恨恨罵一句,又飄飄然自顧品酒。
銀夜可不放過她,黏著又問:
「你還沒告訴我,這一陣子到哪裡去了?另結新歡了對不對?」
「另結新歡?難道我還有舊愛?」
藍霞一副完全不認帳的態度,真教銀夜傷透了心,只好說:
「西先生難道不是你的舊愛?還有誰?」
「好啦,不要再扯這些了,你為什麼老愛和我玩這一套?任何人都別想綁住我!你到底能不能講點精采的?比如在外面有聽到什麼笑話之類的?其他的,一概不要講來煩我!」
藍霞一副忍無可忍、即將暴怒的樣子。
「好,好,好!我說,我說笑話給你聽!」
銀夜忍著淚,思索著,終於開口講了一個笑話:
「一個老美肥仔告訴我,他和他老婆經常一、兩個月見不到一次面,要等到信用卡帳單湧進他的辦公室,他才知道他老婆到過哪些地方──」
「哈哈,好笑,的確是很好笑!」
藍霞一等她說完,立即誇張地大笑起來,因為她發覺說笑話的銀夜竟然哭了,她只有作出很快樂的樣子,轉移她的情緒,逗她開心。
然而銀夜的眼淚還是掉個不停。
藍霞無奈,只好放下酒杯,走向她,張開雙臂擁抱她,把她包進長袍裡緊貼著自己的身體。她輕輕親吻了她,摩娑她的肩背,直到她停止啜泣。
「好了,別這麼孩子氣,嗯?」
她再加上一句溫暖的愛撫。
「你從來都沒有這麼冷淡!你一定有了別人!」
銀夜還是咬住不放,像個孩子貪戀地緊緊貼在她的體溫上。
「你胡思亂想什麼?我只是累了。」
「為什麼累?是做愛太多?縱慾過度?」
「你──」
藍霞及時煞車,只是吐了一口大氣,對她說:
「我倒寧願對你說實話,但是只怕你會更傷心!」
她無心再和她親近,放開了她。
「藍霞,不要對我冷漠,不要拋棄我!」
銀夜從背後抱住她,把她鉗得死緊。
***
蘇格蘭風笛的音樂從CD唱盤上繚繞出來,繚繞在西靖廣寬闊豪華的巨大起居室的每一個角落。
哈革上開胃菜,蘇格蘭威士忌。
又是一個知音,一個知己,知道她的酷愛是蘇格蘭威士忌。
哈革上和威士忌之後,是澆上高湯醬汁的鮭魚和烤雉雞,然後是甜點,淋上威士忌甜酒和奶油的布丁,還有燕麥餅。
這就是西靖廣為他心愛的女人在小別勝新婚後慎重擺設的重逢菜單。
衛藍霞穿著自己設計的象牙自緞面長褲套裝,長髮用琥珀髮簪綰起來,不再是那個飄著花紗洋裝,露出大腿勾引男人的十七歲小女人。
在西靖廣面前,她是一個完完全全,符合她年紀的成熟度和風情的百分之百的二十七歲女人,一個神氣又有人疼愛的時裝設計師。
精緻佳餚的量總是那麼一點點,然而她和他的刀叉所碰觸的更有限。
好一陣岑靜的凝望,藍霞打破沉默,笑意盈盈問西靖廣:
「收穫怎麼樣?」
西靖廣四十出頭,英俊潚灑、自信成熟,正是一個男人最可愛的年紀。
「你說呢?有了你,我無往不利。只不過,設計家本人沒有出席發表會做宣傳,拉攏BUYER和媒體,實在十分荒謬!」
西靖廣搖著頭,笑意盈目,卻是一副難以釋懷的樣子。
藍霞不慌不急綴一口酒,用餐巾按按嘴角才說:
「又是一個等著數落我的人!你有銀夜就夠了,她會幫你撐出一切必要的場面!難道不是嗎?你已經證實了這一點!」
「你只說對了一半!銀夜的確很棒!你那一件三十七號的金蔥緞連身裝真是被她詮釋得淋漓盡致,連森英惠都忍不住拚命鼓掌,還說叫你去日本的時候記得去看看她!」
「看你!到底在誇誰?不是銀夜表演得很成功,替你抓到訂單嗎?」
「當然真正的成功者是你,怎麼會是銀夜?」
「你別當著她的面講這些話,她已經夠沒有自信了!」
藍霞苦笑著搖頭。
「怎麼會?MODEL有MODEL的領域,設計家有設計家的地位,兩者沒有衝突,也不會重疊!而且事實上兩者是不能相提並論的,你放到衣服裡面去的是智慧,她充其量只是感情和精神,基本上是有很大差距的!想想看,當MODEL把衣服脫下來,那些買主想看的是MODEL?還是衣服?」
西靖廣一席話聽得藍霞心花怒放,只有嬌嗔地答一句:
「你別太偏心了,惹得銀夜不高興,正好讓外面的人看好戲,說我們的金三角發生內鬥,自相殘殺!」
「說真的,銀夜近來總是落落寡歡,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在日本的時候,她甚至不肯到西武集團總裁的船上去玩!這是每年時裝秀過後固定的大廟會,我記得去年我們一起去玩得很開心!今年,她可完全變了樣子,整天念著要回台北!你知道她到底怎麼回事?」
「她……,職業病作怪,厭倦了吧,反正吃喝玩樂都是那麼一回事!也許她覺得年紀大了,愈來愈沒有安全感,干模特兒這一行就是這樣,青春比任何人都短暫,這是任何人也沒有辦法幫忙的事!」
「是這樣嗎?」
西靖廣盯著藍霞的眼睛沉沉地問:
「我聽見傳言,說她和你……」
「沒那回事!她只是依賴我!你也知道,我和她在人生地不熟的國外認識,互相依靠,就像患難之交、貧賤夫妻,不,貧賤姊妹一起闖蕩江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