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繾綣三個世紀

第19頁 文 / 葉小嵐

    為什麼這個把她當另一個女人愛著她的男人,如此的令她無法抗拒?他們之間的情意顯然不會有結果,然而,假如她愛他一會兒,又有什麼關係?假如他們彼此相愛一會兒,她不要去在意她自己都越來越矛盾的雙重身份,又有什麼關係?

    瘋狂念頭。她搖擺著頭想驅走它。

    「嗯,對,我無意中經過賣恩慈做的衣服的店。」她的聲音充滿困惑。

    「你還拿回來了你送去裱框的蠟染畫。」他指出。

    「那真的是蠟染畫?!」

    他過來溫柔地擁她入懷。「不會的,恩慈。你只要別再賣力去否認你自憶,你會發現事情要容易得多。」

    「是嗎?」她疑惑地沉吟,搖搖頭。「告訴我凌恩慈為什麼出車禍,你又為何如此堅決相信她沒有死,認定她會回來?」

    以初一僵。她整個心神尚在復原中,他不認為這是適當時機談她出車禍的緣由。

    「我愛你,恩慈。」他說,「我知道你也愛我,假如我意外身亡,你做得到立刻接受和面對我再也不會活著的事實嗎?」

    她想著她母親去世時她的悲痛欲絕,好一陣子,仍不自覺的回到父母的住處,發現屋裡只有父親,她再聽不到母親的聲音,看不到她快樂地忙碌的身影,她痛苦得幾欲發狂。

    她望住以初,僅想到她終究將和他分離,她已經心臟扭曲。即使她回去後,她也要他好好的活著。

    「不,我不能。」她輕輕答,偎向他,抱住他。

    這幾個字不若「我愛你」這麼直接,但也勝過了千言萬語。以初緊擁著她,情潮澎湃。

    章筠醒來,看見的是一室的柔和夜色。

    ※※※

    真瘋狂。她甜蜜、不可思議地微笑,想著他們在縫紉室地板上的激狂纏綿。他等不及帶她回二樓臥室,她也等不及。而她從來沒想到她會如此飢渴若狂的要一個男人。

    她知道他和恩慈也在同一地點翻雲覆雨過。當他吻她,愛撫她,當他的身體覆上她、進入她,一切是那麼自然、熟悉。她知道,因為……那感覺就像以前也是她。事後當他一雙仍迷濛著未褪的情慾、渴望的眼凝視著她,他愛的是她,令他滿足而快樂的是她。

    她是恩慈。

    「好了,」章筠咕咕噥噥下床,對著空氣裡她想像的恩慈的幽魂說,「你是鬼也罷,是魂也罷,你要用我的身體,用我的腦子,用我的心,請便,儘管用吧,我就當我是你好了。」

    淋過浴,她又穿上一件恩慈的家居長袍,走到鏡前,發現她的短髮竟長到耳朵上來了。

    「沒關係,反正我現在沒工作,頭髮留長礙不了我的事,我留留看,看我們到底有多像。」

    她走下樓,繼續喃喃自語,「留長髮?真是,好像我現在出現時,還不夠嚇人似的。」

    她走進傳出音樂的起居室,卻是著著實實——自她來到此之後第一次——被人嚇了一大跳。

    緩緩由窗邊轉回來,蒼白著臉,一身白衣白長裙的念慈,瘦飄飄地站在那,還是像個鬼。

    但章筠見過她一次,認得她,受驚而加速的心跳很快恢復。

    「嗨」章筠和氣地向她打招呼。

    念慈僵硬了半響,開始抖顫起來,深黑的大眼睛瞪住章筠。

    「我不是鬼。」章筠說,謹慎地停在原處。這女孩看起來弱不禁風、不堪一擊的樣子。她姊姊的死,對她一定是個可怕的打擊。

    「我不相信。」念慈費力地吐出這幾個字。

    章筠柔和地笑。「你可以過來摸摸我、碰碰我。」

    她反而摸著窗沿背黏住牆往角落一步步挪著,如果那邊任何一個地方有個洞,她大概會馬上鑽進去,逃之天天。

    「以初呢?」章筠四下望望。

    「不知道。」念慈抵達了她認為安全的角落,把身體塞在那。「我來找……你的。」

    「哦。我在這裡。」章筠盡量表現得輕快。「你找我有事?」

    「我……不期望你原諒……我知道,你是回來找我的……」她啜泣起來,沒法說下去。

    以章筠對人類行為反應的瞭解,她看得出念慈處於崩潰邊緣。她小心地向前走一步,溫和地伸出一隻手。

    「你要不要坐下,念慈?」

    「你一向都是完美的。」念慈沒聽見她般,瞪著她,嗚咽地低語,「你沒有一點瑕疵。你擁有一切。我……什麼都沒有。」

    就章筠到目前為止對恩慈的「認識」,這個幸運的女人所有的一切,及她本人所具有的才華和才氣,章筠可以瞭解身為她妹妹會感受到的壓迫感,和隨之形成的沮喪與挫折。

    「我什麼都沒有。」念慈無力地重複。「我……一無是處。」

    「念慈,不是……」

    「我怎能和你爭呢?」她望著章筠的眼中充滿淒楚、無助。「我從來也沒想過和你爭」。

    對她說任何話,此際她大概都聽不進去,章筠索性不再開口或企圖安撫她,只專注地以她成為外科醫生前的心理醫生身份,聆聽和傾聽。

    「爸媽疼的都是你。只有你才是他們名副其實的女兒,我和小弟都只會增加他們的麻煩。」念慈有些吃力地喘一口氣。

    章筠再一次想叫她坐下來,她那麼瘦、那麼纖弱,令人擔心她一口氣緩不過來便會倒下去。

    但她微喘地又往下泣訴,「爸每次看到我,只說一句話:

    你為什麼不去死?他對小弟也只有這句話說。媽……她什麼也不必說,她看我的絕望眼神……就夠了。」一陣悲泣使她停那下來。

    章筠的喉嚨梗住,心口扭絞著疼惜。忽然,柔弱得幾乎站不住,必須靠著牆支撐的女孩,不再是恩慈的妹妹。一股來自久遠的深刻情感,像一條線,由空中把她和女孩牽繫在一起。

    「我六歲才會走路,走路以後走不穩,老是跌跤。我從小身體就弱,沒有一天身子沒有病痛。我念到小學三年級,因為老生病而停學。我九歲方入學,十四歲了,復學還是念四年級,到五年級又因病輟學。這些……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她越說聲音越低弱,哭得越厲害。

    「沒有人怪你,念慈,沒有人說那是你的錯呵。」小心翼翼地,章筠朝她走去。她忍不下心遠遠站著,看她為不是她過錯的事情飽受罪責之苦。

    念慈仍看著她,卻對她的逐漸走近沒有反應,眼神蒼涼而茫然。

    「大家都拿我和你比。我怎能比得上你呢?你那麼好那麼美。你是一朵永遠盛開的花,我是一小塊貧瘠的泥土。」

    「你不該這麼說,念慈。」章筠做錯了一件事,她不能自己地把手放上念慈單薄的肩。

    念慈跳了起來。「不要抓我!不要抓我!」她突然靈活地越過章筠,飛也似地逃奔向門。

    「念慈!」不放心地,章筠追出去。

    「我沒有和你爭!我沒有!不要抓我!」她邊跑邊喊。

    「念慈!回來,念慈!」

    她的速度奇快,章筠追到院子,她已不見。

    她納悶,難過地回到起居室,關掉還在放著的音樂。念慈教人心碎的自白籠罩著她,她心情沉重得沒注意到她動手關閉音樂。

    聽到有人進入廳室,她以為念慈回來了,急忙跑出去。

    「恩慈。」以初舉起手上的提袋,「我去買了你喜歡吃的南北合的牛肉餡餅和盒子餅。」

    「啊,你出去啦?」

    他這才看到她一臉憂色和沉鬱。把握袋放下,他過來攫住她。「你起來沒看到我,擔心啦?我給你留了字條啊,在音樂上面,你沒看見?」

    她搖搖頭,張口欲言,不知怎地,又決定不提念慈來過的事。她將其歸之於她的醫生職業本能,她有義務為向她傾吐心事的病人保守他們說出的每句話。

    然而念慈不是她的病人,她是真心關心那個女孩。或許她該找機會去探望她,幫助她解開心結。她有種感覺,念慈還有很多話要說。那些未能說出的話,奇異地,她知道,似乎和她有關。

    沒什麼道理。不過自她來此,沒道理的事可多了,加上一件也沒什麼大不了。

    ※※※

    「你帶我去哪裡?」章筠問以華。

    他一到,只催促她換件衣服,她換掉居家袍,他便拉著她上車。

    「你記得前幾天你為他動手術的男人嗎?」

    「車禍受傷那個?當然記得。他怎樣了?」她罪疚的語氣就像她忙著戀愛,忽略了她的病人。

    「他這輩子大概沒這麼好過。」以華說得好像對此情況頗不滿意。

    「那很好啊。他理應很好的。」章筠鬆了一口氣。

    「他成了紅人了,全醫院的人都爭相到他病房去看他。

    「是嗎?那天他滿臉的血,後來清洗掉了,我也沒仔細看他。他長得很帥嗎?」

    以華由鼻子裡噴氣。「是他腦袋上的疤讓他抖起來的。」

    「疤?」章筠坐直了。「不該有疤的!他會抖的原因是什麼?其他醫生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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