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頁 文 / 嚴沁
佳兒放心的透一口氣,隨著亦凡穿過滿是機器的一個大房間,走進長廊盡處的小斗室。這兒就是亦凡半年來的棲身處?這麼小,這麼亂,這麼髒,連個窗戶也沒有,靠一把已積滿灰塵的抽風機在調節空氣。佳兒心中流過一抹酸楚,亦凡,何必如此折磨自己?
「坐!」亦凡漠然的指一指凌亂的床,也不問佳兒怎麼找到這兒的。
「亦凡,」佳兒實在坐不下去,那發黑的床單令她想吐。「為什麼要這樣呢?你這麼一聲不響的離開,半年來沒有音訊,你知我們多焦急?」
「我仍然生活著,不是嗎?」他淡淡的。
「這算什麼生活呢?」佳兒忍不住眼眶紅了。「你犯了什麼滔天大罪?有什麼理由這麼作賤自己?」
「我只不過轉換了一種生活方式,算不得作賤,」他毫不動容。「我不是很好嗎?」
「但是——我剛才幾乎認不出來!」佳兒吸吸鼻子。明朗、灑脫又出色的亦凡,怎麼會變成蓬頭垢面的大漢?潦倒失意不足以形容,他完全變了個人似的。「你不需要弄成這副樣子!」
「這副樣子不好?」他淡漠的笑。「外表改變有什麼關係?我心靈平靜,快樂!」
「你心靈真平靜?真快樂?」佳兒盯著他。
「當然!」他避開她的視線,點一支煙來掩飾著。「我心中再無牽掛,再無矛盾,再無負擔!」
「你好自私!」佳兒叫起來:「你可知道許多人牽掛著你?擔心著你?四處找你。」
「你不是找來了嗎?」他吸一口煙哎!他抽煙了?那熏黃了的食指很是刺眼。亦凡,怎麼說呢?
「這沖印公司的老闆是阿雷的朋友,」佳兒說:「我們也是無意中知道你這麼一個怪人,來試試看的!」
「我變成怪人?」亦凡哈哈大笑。
「他說你高大、出色卻又偏偏不修邊幅,弄得自己又髒又怪,不計較薪金,只求一容身處,」佳兒似在解釋。「而且對攝影、沖印都高人一等,這人引起我們懷疑,我才決定來看看!」
「你傻,憑這些就知道是我?」亦凡搖頭。「萬一是個色狼呢?你不怕?」「我顧不了那麼多,」佳兒也搖頭。「亦凡,伯母已急得病倒了!」
「媽媽?」亦凡臉上有一絲奇異的變化。「她真傻,以前我也常年在外,還不是一樣?」
「怎麼一樣?以前知道你在讀書,知道你在台北,時時和我們在一起,」佳兒說:「後來她接到你學校的通知,又找不到你,這麼久了,叫她怎麼不急?」
「她該知道她的兒子還沒有去死的勇氣!」他自嘲的。「亦凡,跟我回去,好不好?」她忽然抓住他的手。「不唸書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你可以做其它任何工作,如果你肯幫你父親生意的忙,他會更高興!」
「我沒興趣!」他想也不想的。「我這兒很好!」
「亦凡,你不是鑽牛角尖的人,怎麼回事呢?」她不放手。「你真是沒有理由這麼做的!」
「做任何事不需要理由,」他說:「我從小就是這樣,你該知道的!」
「你可是顧忌王蘋?」佳兒直率的。「聽說她已去美國結婚了!」「與我何關?」他冷笑。
「既然沒有顧忌——」她眼珠一轉,看見凌亂的床上有張小照片,在枕頭旁邊,似乎——她走近仔細的瞧,啊!雅之,何雅之!「難道你不想去看看雅之?」
亦凡皺皺眉,臉色沉下來。
「提她做什麼?」他十分不高興。
「她——哎!她也在找你!」佳兒胡亂說。
「她找我?」亦凡連連冷笑。「她會找我?佳兒,你說謊的本領越來越差了嘛!」
「你憑什麼不信?」佳兒反問。「她真的找你!」
「小姐,何雅之已經要回馬尼拉去訂婚,去結婚了,」他笑。「她找我做什麼?她瘋了嗎?」
「雅之訂婚?結婚?跟誰?我不信!」佳兒叫起來。
「由不得你不信,事實就是事實。」他說。「於是你就躲在這兒,再也不肯見人了?」佳兒笑。
「笑話,我為什麼要躲!」他脹紅了臉。「她是她,我是我,八竿子扯不到一起,你別弄錯了!」
「那麼——」佳兒突然奔到床邊,抓起那張沒有框子的相片。「這是什麼?」
亦凡臉色變了,紅一陣白一陣之後,聳聳肩,慢慢的坐在床沿,不再說話。
「騙不了我的,亦凡,」佳兒高興起來,「從小你就騙不了我,記不記得?」
「記得!」他淡淡的。就算提起雅之他也不激動,他可是真的看透、看化了?
「那麼還不趕快跟我走?」佳兒叫。
「跟你去哪裡?」他望住她。
「去想辦法把雅之搶回來啊!」她說。
「香港那個許冠傑唱的歌『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他唱得好!」他說。
佳兒呆怔一下,她自然懂得這道理,只是——她不能眼看亦凡如此。
「那只不過是一首歌!」她說:「回去吧!你那米色小屋還沒租出,搬回去住,一切從頭來過!」
提起米色小屋他也動容,畢竟那兒留下他生命中最美麗、最值得記憶的印痕。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回去吧!佳兒」他搖搖頭。「替我問阿雷好!」
「你要怎麼樣才肯回去呢?」佳兒歎一口氣。
「目前沒有考慮過,」他認真的搖頭。「回不回去對我都是一樣!」
佳兒想一想,她是一心一意要找到亦凡帶他回去,對他,她是真摯的兄妹感情。
「知道嗎?你離開之後使我少了處避難所,」她半開玩笑。「我不敢跟阿雷鬥氣了!」
「這還不好?」他笑了。
「結婚之後阿雷也變了不少,」佳兒幸福的微笑起來。「他不再到處留情,對我有責任感了!」
「事實上以前阿雷的到處留情,是不是對你患得患失、缺少信心的緣故?」他問。
佳兒一怔,似乎恍然大悟。
「也許是吧?哎——怎麼我一直想不到!」她開心的說:「結婚——我還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我還想一起死算了,亦凡,我其實很笨,對不對?」
「不笨,是當局者迷而已!」他也笑了。
「你是不是當局者迷呢?」佳兒反問。
「誰知道呢?」他完全不在乎自己的事。「迷不迷也都是這個樣子!」
「是在自暴自棄?」
「斯亦凡不是這樣的人!」他笑了。「若我要自暴自棄,不如找個紅舞女、酒女什麼的來個倒貼,我樂得風流快活吃軟飯,何必在這兒捱?」
「那——」佳兒想一想,終於點頭。他說的是事實,憑他的條件,莫說紅舞女,就算女明星也肯倒貼,這種例子娛樂圈比比皆是啊!「能不能告訴我,你有什麼打算?」
「何雅之也這麼問過,」他搖搖頭,「你也問——我相信你們是關心我的。但是一我不知道,我看不見以後的路,我只知道目前!」「以前你不是對自己有一大套計劃?」』她不能置信。「你的理想呢?抱負呢?你不能得過且過的混日子啊!」
「我現在才明白,計劃、理想、抱負都沒有用,都是空談,」他慢慢說:「重要的是能實實在在的做一些事!」
重要的是能實實在在的做些事!佳兒再點點頭,無論如何,不該再擔心亦凡,他已明白了這個道理,他會實實在在的去做些事的!
「那麼,寫一封信給你母親!」她說。
「你替我寫,」他搖搖頭。「隨便你怎麼寫,怎麼說都行,惟一的要求是別告訴她地址。否則我立刻走!」
「別這麼緊張,」她立刻說:「我不說地址就是,否則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找你了!」
「你找我也不錯,至少還有個女孩子記得我!」他說。
「別這麼沒良心,許多女孩子都記掛你!」她說。
「不會有,」他輕輕歎口氣。「我傷了她們的心,她們不會再記得我!」
「雅之——和誰訂婚?結婚?」她忍不住問。她一直以為雅之愛他的。「這麼突然?」
「莊志文,醫科的,」他漠然不動的。「他是菲華王子,家境富可敵國!」
「是——嗎?」她不能相信。
「暑假過後你自己問她!」他淡淡的笑。
「她還會回來?」她問。
「還有什麼地方的中文系比此地更好?」他搖搖頭。「那是她的理想和抱負!」
佳兒沉默一陣,她是在想一些東西,一些事。
「亦凡,你——可有另外的女朋友?現在?」她問。話一出口,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問得多餘!
「你以為誰會看上我這麼一個蓬頭垢面的鬍子大漢?」他也忍不住笑。「我可不像古巴的卡斯特羅,更不像『桑園』那部電影裡的大鬍子秦漢,人家有性格,我是又亂又髒!」
「好吧!」她看看表。「我得走了,你——保重!」
「保重?」他溫厚的手掌落到她的肩上。「佳兒,怎麼說出這樣婆婆媽媽的話?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