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嚴沁
第一章
一陣劇烈的震盪和搖晃把梵爾從睡夢中吵醒,下意識的伸手抓住扶手——這才意識到她仍在飛機上。
從紐約經東京到香港的UA班機。
擴音器裡傳出機師的聲音「請大家回到座位,繫好安全帶。前面有一股不穩定的氣流,有暴風雨,為時大約十五分鐘。」
機艙裹有—陣小小騷動,安全帶扣的金屬聲此起彼落。空中小姐迅速的從旁邊走過,檢查各人是否坐穩。
梵爾縮緊了身體,抓緊扶手,心中開始默默禱告。她最怕坐飛機遇到壞氣流,不止生理上感到不舒服,心理上也極是不安,萬一運氣小好,命都會丟掉。
對飛機,她全無安全感。
這是與生俱來的。從小她就怕旅行,怕坐飛機,偏偏父親的工作調來調去。他是世界銀行的經濟專家,這個國家三年,那個國家三年,亞洲、非洲、中東、歐洲,可說跑遍了全世界。最後退休在美國。梵爾就是在紐約念大學,工作。在她的記憶中,只有大學的幾年才安定下來,沒有坐著飛機東奔西跑。
她記得,每一次坐飛機就緊張—次,每次都先打定輪數…這次可能出意外,每次下飛機時總暗自慶幸撿回一條命。
可知道她為什麼會這樣,那種從心底的害怕和顫抖卻是真確的。
這次去香港是為工作。
她被所屬的銀行調到香港管理電腦部門,瓴導一些同事學習公司新設計的一些程式,
她二十八歲,拿到電腦碩士學位已在銀行工作了四年,表現良好,加上她是中國人,會講不錯的廣東話和國語,故能得到這份很多人眼中的優差。
她喜歡這份工作,尤其可以回東方,她心中—直嚮往的地方,也顧不得二十多小時的長途飛行,
一口答應。
運氣不是很好,暴風雨兼壞氣流。
「真的十五分鐘可以過去?」她大聲的問經過身邊的空姐。
「放心,我們會平安到達東京。」空姐用手拍拍她的肩,露出微笑,
梵爾的心隨著飛機震盪和搖擺上下起伏不停。她心中一直埋怨,坐飛機是最沒保障的事了,一上飛機就把生命交在別人手裹,就像現在,十五分鐘,那年那月那日才捱得過去,她的心都快要從口裹震出來。
頭頂的小射燈忽然暗—暗,她抬起頭,整個人失去重心般彷彿懸空升起——不,她聽見四面八方的驚喊尖叫,飛機以超過常理的急速向下飛墜,還沒意識到是怎麼回事,「砰」然巨響,整個人被甚麼擊中一樣,眼前一黑,失去知覺。
也許只是一剎那——不,真的只是一剎那,急墜的飛機恢復正常,頭頂的射燈又亮起來,她也恢復知覺。
四周全是雜亂的聲音吵成一團。
擴音器裡響起機師歉然的聲音:「非常非常抱歉,剛才碰到亂流,飛機急墜兩千尺,空中小姐將查看各位是否有傷痛,會替各位急救。我們已通過了壞氣流,各位安心,飛機將於四十分鐘後抵達日本成田機場。」
梵爾檢查自己,她並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剛才一剎那失去知覺也許不是真的,也許只是她害怕,她以為——空巾小姐匆忙經過,她右前方的男人被自己的隨身行李打破了頭,空姐忙著為他止血包紮,很多人被水杯碰傷,或淋濕了衣服。
啊!後面有個小朋友很不幸,他的安全帶居然鬆脫,他整個人被急墜的飛機拋起來,跌下來時傷了小腿。
梵爾坐的是商務艙,她沒有到後面的經濟艙看,一切是聽空姐講的。雖然她平安無事,心中的驚惶恐懼卻一直沒有消失。
她幾乎後悔接受這份工作,否則不是叮以避免這場小災劫嗎?
四十分鐘能做甚麼?她拿出一本未看完的小說,或者文字能令時間過得快些。
翻開書頁,腦中電光火石閃過一個影像,一個從未出現甚至沒想過的影像——穿著古舊軍服的男人。疑幻疑真的拾起頭,眨眨眼,沒有古舊軍服的男人,仍在機艙裹。
摔摔頭,坐長途機的幻覺吧?
繼續看書,直到飛機平安降落。她長長透一口氣,暗說「感謝神」。隨著旅客落機。
這兒並非目的地,停留兩小時後,她將轉機飛香港。無論如何,雙腳實實在在踩在地上的滋味比在飛機上好多了。
轉機休息室裹,她買杯咖啡默默等著。
身邊坐著同機的一個美國人,看來他也是等著轉機的。
「去香港?」美國人間。
「是。你也是?」
「我回家,家在香港,」美國人說:「剛才真危險,機師長沒有告訴我們,我們險被雷電打中。」
「你怎麼知道?」事過境遷,她仍心驚。
「空姐告訴我的,她是我的朋友。」美國人搖頭。「日本上空最多亂流,晴空萬里時也有亂流,我已第二次遇上。」
「亂流就是壞氣流?」
「比壞氣流更差,有時形成漩渦,是飛機的陷阱。今天還算運氣好。」
還算運氣好?!梵爾已嚇掉半條命,看她仍蒼白的臉就知道。美國人說險被雷電擊中就是那射燈熄滅,彷彿失去知覺的一剎那嗎?
再上征途,一切平靜平安。四小時後,梵爾終於到達香港。香港,是全然陌生的。即使兒時來過世全無記憶,何況人說五年來香港改變之大,全世界沒有一處可以相比。
公司派車接她,把她送到暫住的酒店。
像她這種外調的高級職員,公司是有公寓讓她住的,她不擔心這個,公寓慢慢找,總要合心意,是長住的哦。
人地生疏,晚餐只能在酒店裹解決。
她習慣簡單的西餐,而且傾向素食,不是潮流的影響,天生她不愛食肉。
才坐下來,就看見不遠處有很熟悉的面孔,喜悅湧上來,張口欲招呼,卻發不出聲音。她叫不出那熟悉面孔的名字。
那是個高大英偉的年輕男人,一眼望去,他是受西方教育的那種人。
那男人也在望她,但——她迷惑起來,真是一個熟悉的人?或只是似曾相識。
她垂下頭來裝做看菜單,那男人的視線也移向別處。是誤會。只是個看似熟悉的陌生人。
好在她沒主動先打招呼,否則多尷尬。
第一晚住酒店,她睡得像一隻豬,從來沒有睡得那麼深沉過,沉得連夢都沒有。
早餐時,她又遇到高大英偉的男人。
大概他也是這酒店的住客,也從外地來,也是人地生疏。基於上述二點,她友善的對他點頭微笑。那男人禮貌回應,露出一個很好看的微笑。按照地址,梵爾坐的士回公司報到。立刻,就展開了所有工作。也立刻,她看到香港人的工作效率。
她喜歡與勤力的人一起工作,而且屬於她部門的全是年輕人,充滿朝氣。昨天的九霄驚魂早巳拋諸腦後,她慶幸接了這份差事。
回酒店前,她還見了替找她公寓的人,她的要求很簡單:「清靜,治安好,有陽光。」那人笑著答應一個月內替她安排好。
一切順利,是不是?只是有點寂寞。
公司裹的本地職員對他們這些從紐約總公司調來的人總有點抗拒,也許需要點時間,她有把握贏得他們的友誼。
目前寂寞,想找個人講話都沒有。
酒店的西餐廳裹,又遇那英偉男人。
好像極有緣份似的,他們總坐在相鄰的桌子,他們身上相同的氣質互相吸引著。
終於,他拿著白酒走向她。
「可以坐下嗎?」他問。講的是英語。
「當然。」她愉快的。「昨天已看見你,你往在酒店?」
「我已來香港一星期,公司調我來工作,房子還沒安排好,暫住此地。」他說。
完全相同的情形,一下子把兩人拉近。
「我來自紐約。」她說。
「我家住新澤西。」他笑。
紐約,新澤西,就像香港和九龍,雖然是不同的兩個州。
「昨天第一次見你,覺得好熟好熟,彷彿以前見過,差點跟你打招呼。」她坦率的。
「這麼奇怪,我也是,」他說:「一定在紐約甚麼地方碰過頭,我還感覺跟你講過話,甚至連你的聲音都熟。」或者這就是緣。
「我是任梵爾,電腦工作者。」她說。
「傅偉克,」他聳聳肩。「我做投資銀行。」
「嗯,賺大錢的行業。」
「去年OK,今年困難些,」他笑:「新加坡那家英國銀行的破產令大家提高警惕,不敢再冒大風險。」
「你會在香港工作多久?」
「兩年,至少兩年,」他說:「或許更久,看我自己意願。」
「去過全世界之後,我只想留在東方,」她說:「東方任何一個城市,香港、東京、台北、上海或北京,任何一個都好。」
「有原因嗎?」他凝定視線。
「有神秘的感召。」她笑說。突然間,腦海裡又電光火石般掠過一個影像,那個穿古舊軍裝的男人。呆怔一下,臉色微變。
「怎麼了?你。」他關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