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歡雨天,雨天無法使人開朗起來。今年總是下雨,和去年的乾旱完全不同,雖可以免除制水之苦,但是——總是若有所憾!是了,就是若有所憾,還是他的心情。
約定的時間到了,他不得不拿著雨傘出門,他有守時的好習慣,他不想別人等他。
鎖好門,他慢慢走下四樓,爬樓梯雖不方便,卻是一種很好的運動,尤其對他們這種永遠坐著工作的人。
剛走到街上,就看見已經停在那兒的一輛漂亮汽車,他們這兒少見這種高級汽車,平治四五○跑車,該停在九龍塘或半山區的地方。
無意識的朝車裡望一望,像觸電似的,整個人突然麻痺、僵硬了,車裡坐著的不是——不是林雅竹?林雅竹?她來這兒做什麼?
他皺眉,努力使僵硬、麻痺的腿可以移動,林雅竹卻已推開車門走下來。
她自己駕車來,顯然——是有目的。
一如十年前,她看來秀逸、雅致,更有一份成熟少婦的風韻。她目注著他,很平靜的走過來。
「莫恕,」她招呼著。聲音裡應該沒有什麼特殊意味。「你正要出去?」
他不響,只冷冷的望著她。
「我是來找你的,」她淡淡的笑。還是那麼美麗。「還是那麼不巧,我總是在你有事的時候出現。」
「為什麼找我?」他問得生硬。
在雅竹面前,他可做不到對以玫那樣的不留餘地,雅竹是不同的,她是唯一得到他感情的女孩。
「沒有事不能找你?」她望著他。「我在報紙上看見有關你的消息。」
「我也常常看到你們夫婦的消息。」他冷硬的。
她並不理會他的冷淡,又說:「我來碰碰運氣,我不知道你是否還住此地,」她說:「子莊還跟你一起吧?」
「是。」他把視線移開。
「這十年來他也成名了。」她頗為感慨。
「十年是一段很長的日子,每個人都在改變,他成名是理所當然的,他很努力。」他皺眉。
「我知道,努力的人總是會出人頭地。」她立刻點頭,像個聽老師訓話的小學生。
「我——約了人,」他忽然說:「我沒有時間。」
他轉身欲行,她柔柔的聲音拉住他。「我送你,莫恕。」她說。
拒絕的念頭在心胸中轉了幾百次,卻是沒有出口。當年——唉!罷了,提什麼當年呢?「好!我去唱片公司。」他終於說。拒絕是很小家子氣的,他不必如此。
他們上車,平治四五○跑車滑向馬路中央。
「我們十年不見了,」她輕輕的說:「十年來的變化——實在太大。」
他默默的聽著,叫他說什麼呢?
「看見你再復出,那實在是一件很好的事,」她又說:「很好,很好。」
她是由衷的、真誠的,他聽得出。「沒有人永遠倒地不起。」他說。
「是的,」她輕輕歎一口氣。「無論如何,我是高興你再作曲,我始終都覺得,你是最好的。」
「偏見吧!」他淡淡的笑,有一種經歷了人生的感覺。
「你知道不是偏見。」她搖頭。把汽車駛得非常平穩。「十年來我一直等你東山再起的消息。」
「人是要生活的,說不上東山再起。」他自嘲。
「我希望你一如十年前的成功。」她看他一眼。
「成功與否對我已完全不重要,」他說:「我再作曲——也許是另一個理由。」
「另一個理由?」她想一想,笑了。「另一個女孩子?」
「我不是情聖,」他說:「然而——除卻巫山不是雲。」
她的臉一下子變了,變得蒼白、難堪。「莫恕——我抱歉。」她說。
「你有什麼好抱歉的?」他笑。「你做錯了什麼?」
「我——」「該內疚的是我。」他搖搖頭。「我們不要再提十年前的事,那已經過去了。」
「事情是過去了,感受——還一直在。」她說。
「感受?」他冷笑了。「這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又不能當飯吃,是不是?」
「莫恕,我還是想說——但願我沒有傷你。」她低聲。
「我沒有受傷的感覺,從來沒有。」他立刻說。
「如果是真話——」
「我為什麼要說假話?」他立刻打斷了她的說話。
「那就好,那就好——」她點點頭。汽車一直平穩的向前駛著,濕濕的馬路發出哇哇的聲音,天色依然不開朗,雖然雨停了。
「這些年來,除了闊太太,你還做別的事嗎?」他問。
「沒有,」她搖頭。「我提不起興趣。」
「你有資格提不起興趣。」他笑。有些像嘲弄。
「只是懶。」她說。不以為意。
「有幾個孩子?」莫恕問。好像是一個老朋友。
「沒有,一個也沒有。」她說。
他倒意外了,一個也沒有?可能嗎?十年了。而且他記得她一直是喜歡孩子的。
「他肯?」莫恕問。「他」當然是她的丈夫蕭玉山。
「這種事——有什麼肯不肯的?」她臉紅了。「沒有就沒有,勉強不得。」
「他那麼大的家產,總要找人繼承啊!」他笑。
「那是他的事。」她說。
「他的事?你對他倒大方。」他說。
「不要提他——哎!子莊好嗎?」她轉開話題。
「好,好像有女朋友了。」他說。想起了以玫。
「女朋友?」她看他。「歌星?」
「他的學生。」他木然說。
他的學生,她當初何嘗不是他的學生呢?
「哦——哦——」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不過那女孩子不大好,是在利用子莊,」他又說。他可是故意這麼說的。「利用子莊來名成利就。」
她沉默著。
「你知道,有的時候男人明知是陷阱,也會往裡跑。」他漠然笑。
「你是不是還怪我?」她問。
「不,我怪自己。」他說。
「是我不好,為什麼怪自己?」她問。
「你很有——你有權利去選一個好丈夫。」他說。
「但是——」
「這件事沒有但是。」他正色說:「結了婚,你就要一心一意,說保守也好,老土也好,就該這樣。」
「我——」她似乎泫然欲涕。
「還有,以後我們不能再見面。」他正色說。
汽車停在他唱片公司的大廈外面,他推開車門就跳下車,沒有一絲猶豫。
「莫恕——」
「記住你是蕭玉山夫人。」他說。轉身大步而去。
不是他狠心,也不是他怪她,十年了,要後悔也是太遲了。
走進唱片公司,他還一直想著她泫然欲涕的神情,她——難道真是不快樂?
「莫先生。」唱片公司的人打招呼。
「啊——我遲了,是不是?」他有些恍惚。
「沒有遲,老總在辦公室等你。」那人笑。「老總剛簽了一個新人,預備給她唱你寫的新歌。」
「新人?」他站住了。
「是子莊介紹的。」那人還是笑。
「子莊?」莫恕呆怔一下。「那新人叫什麼名字?」
「何以玫。」那人說。
莫恕的臉一下子沉下來,直衝進老總辦公室去。
「莫恕,今天很準時啊!」老總笑。這個老總是他多年老朋友,感情很好。
「你簽了何以玫?」莫恕問。
「是啊!子莊介紹的,」老總說:「外型不錯,試試音也可以,我們預備試試捧她,讓她唱你的歌。」
「我反對!」莫恕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你可以捧她,我的歌卻不給她唱。」
「為什麼?為什麼?」老總好意外。「你不知道她是子莊的女朋友嗎?」
「女朋友?」莫恕冷哼。「我不想她利用了子莊之後,又來利用我。」
「什麼——意思?」老總聽傻了。
「總之——我的歌不給她唱,你若堅持,我們之間的合約就拉倒算數。」莫恕肯定的。
「但是不用你的曲子,那怎麼捧她?」老總問。
「我不管。」莫恕完全沒有轉圜餘地。「我的曲子給任何人唱,但不是何以玫。」
「對她偏見這麼深?」老總笑。「你這麼做——你考慮過子莊的感受嗎?」
莫恕呆怔一下,子莊的感受?
「我看子莊和何以玫的感情已經很深了。」老總再說。
感情已經很深?子莊和以玫?
莫恕在工作室作曲,他工作起來是沒有什麼時間觀念的,有靈感時可以通宵達旦,靈感溜走之後再休息。他是單身男人,這種生活不會影響任何人。
再見到雅竹,他心中依然激動,那畢竟是他唯一愛過的人,然而經過十年的時間,那份深濃的感情沉澱了,或者說昇華了,他發覺,表面上他能絕對的控制自己的情緒,他很滿意這情況。
轉載信息:織夢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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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內心裡他是傳統而善良的,雅竹已結婚,已是蕭玉山的太太,無論如何,當年的一段是應該埋葬了,他絕對不想影響他們夫婦的感情。
雅竹和蕭玉山有感情嗎?
他寫了一串音符,用鋼琴彈出來,嗯——並不理想,要略微修改一些。這是一首優美的、幽怨的曲子,像一段沒有結果的感情——是因為下午見到雅竹而作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