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頁 文 / 嚴沁
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璞玉扶著泉伯進來,她臉子發紅,眼中有莫名的淚水。
「泉伯,把你少爺死亡的日期再說一遍。」她好激動。
「三月什六日,」泉伯說得十分清楚。「一九六四年三月廿六日。」
轟然一聲,司烈連意識都模糊了,那——那不正是他的生日嗎?不久以前在台北的山裡他母親證實的,那——那——
他全身劇烈的顫抖著,他不能相信,真的。佳兒和阿愛已是一次巧合,天下怎可能有那麼多巧合呢?上帝。
「我想起一件事,」璞玉眼睛發光,十分興奮。「找一張董愷令的照片。」
「為什麼?」阿尊問。
「忘了曾有人從司烈家帶走他?他那大廈一個年輕人曾經見過帶走他的女人,我們拿照片去讓他認。」璞玉說。
「好辦法。」阿尊拍一下手。
司烈沒出聲,以乎不很願意。
「泉伯,請帶我們去新別墅。」璞玉請求。
找遍了新別墅,竟連一張董愷令的照片也沒有,通常男女主人都有照片放在寢室或起居室,她真怪。
「我們回市區。」璞玉一不做二不休。
司烈欲言又止,一直若有所思的沉默著。
董愷令的工人見到他們這一群十分驚疑,頻頻追問:
「夫人到哪裡去了?夫人沒跟你們一起?」
璞玉找遍了全屋,仍沒有愷令的照片,只在閣樓見到一個司烈「夢」中一模一樣的佛堂。司烈的臉又變得蒼白,呼吸急促。
「你們夫人沒有照片嗎?」
「照片?」工人呆怔半晌。「我從來沒見過。」
「我——那兒有,」司烈終於掙扎著出聲。「上次畫展記者照的。」
「還等什麼?」佳兒叫。
拿了照片,找到那個年輕人。他凝視照片半晌,點點頭。
「是她,不過她本人比較老,比較凶。」年輕人一本正經的說。
「凶?」阿尊問。
「我形容不出,」年輕人笑了。「是感覺,好像她想吃人似的。」
司烈在後面呻吟一聲,大家都不敢回頭看他。這樣證實了一切,他恐怕真接受不來。
「讓我一個人清靜一下。」他衝回家。
阿尊和佳兒離開,璞玉想走又不放心,跟著司烈回去,就靜靜的守在客廳。不知等了多久,天都全黑了,仍聽不到臥室裡的他有動靜。
「司烈,怎麼了?」她有點害怕。
「我——肚餓了。」司烈推門而出,臉色平靜。
「司烈——」璞玉驚喜。
「明天你可願意陪我到台北去一趟?」
「當然,當然我陪你,當然。」她連串的。
司烈輕輕擁抱她一下。
「我們出去吃東西。」他微笑。
是不是雨過天青了呢!
一個鐘頭十五分鐘飛機,他們到了桃園機場。司烈叫車直奔八里鄉,連午飯都不吃的直奔深山。他實在太心急要解開心中謎團。
仍在那間小靜室中見到背對著他的母親。
「媽,無論你現在變成什麼樣子,請讓我見你,我是你兒子。」他懇求。
背對他的瘦削身影如磐石般凝立。
「我只回答你的問題,」聲音冰冷,不帶任何感情。「我已發誓不見你。」
「為什麼?做兒子的並沒做錯事。」
一分鐘的沉默有一世紀那麼長。
「你——太像他。」深深歎息。「我不願以現在的模樣面對,請成全。」他,當然是董愷令的亡夫。
「到底你們之間有什麼恩怨?為什麼我——會那麼像他?」司烈問。
「是孽。」
「請講清楚些。」
「我們之間的事不必提了。」母親平靜的說:「我已盡忘。至放你——」
又沉默了一兩分鐘,誰也不敢催促,老人家必然沉浸在回憶中。
「別誤會,你並非他的兒子,絕不是。」母親終放再說:「你是你父親的兒子,肯定是。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那樣像他,那是玄妙的。我只知道,你出生的日期時辰正是他去世之後的幾分鐘。」
「啊——」司烈混身冰冷,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偏偏這話是由隱居已久的母親說出。璞玉輕輕扶住他,溫暖的手帶來無限支持。
「就因為你像他,董愷令認定了一切,她用盡方法折磨我,令我與你父反目。又——令我變成如今的模樣。後來我心如死灰,自己有錯,承認一切是孽,避居此地。」
「但是,她怎樣迫害你?」司烈顫抖的。
「我不再提了,過去的已過去。如果不因為你,我已忘懷那段痛苦的經歷。」
「她為什麼要害我?」司烈問。
「你像極了他,她以為你是他的兒子。」
「但是我不是?」
「如果真有輪迴轉世,你是他的轉世。」
「這——這——」
「這麼玄秘的事,我們不懂,卻不能否認它的可能性。對生命,你懂多少?」
司烈無言。是,他不懂的事太多了。
「你——知道佳兒嗎?」
「璞玉告訴我,那是十足阿愛模樣的女子,」母親平靜的說:「或者她是阿愛的轉世,來回報上一世所欠。」
「上一世所欠?」
「他為思念她而死,她欠他一份情。」
「不不,是董愷令毒死他——」司烈叫。
「你終放相信董愷令不是好人?」璞玉叫。
司烈立刻沉默,那是情急之下衝口而出的話,是發自深心。
其實他心中早巳相信並承認了一切,只是根深蒂固對愷令的好感令他不願相信。
「佳兒對你好,很愛你,是不是?她是來回報的,」修行已久的母親又說:「至於你對董愷令一片真心,豈不也來回報前世的虧欠?世界上的事一因一果,必有所報。」
「現在——我該怎麼做?」司烈惶然。
「董愷令的事怨不得人,全是她一手造成。」母親說:「警方只能找出表面的原因。其他的,你自己好好想想,要記住,種什麼因得什麼果,不能任性。」
「以後,也不必再來找我、我已決定受戒剃度,再不是俗家人,也不是你母親。再見,決不方便。」
「媽媽——」司烈難過極了。
「我心意已決。」母親轉身,快步入內。
就在她轉身之際,司烈彷彿見到她一絲側面,皮膚光潔可人,仍是以前的母親——
「媽——」他叫。心中如真如幻,一切都好像不再真實。
母親的身影已消失在門後,四周寂然。
好久好久之後,璞玉才輕輕拍拍他。
「伯母已進去,我們——走吧。」
司烈機械人似的隨璞玉出去,沿著山路慢慢走回八里鄉公車站。一路上他都沉默,太多的事情要思索,要整理,要考慮,要計劃,他完全不想說話。
璞玉也不打擾他,她是最好的伴侶,只要必要時才伸出援手,絕不多言。就好像一首歌裡說女人該懂得「什麼時候該給你關懷,什麼時候我又應該走開」。她就是這麼知情識趣的可愛女人。
趕回機場,他們買到黃昏的機票回到香港,找到阿尊,意外的佳兒已回紐約。
她留下封短信。
「司烈:
到現在我才完全明白,最適合你的女人不是我。也許你自己也不明白,但最危急關頭、最真情流露的一刻,你的手伸向誰?你自然而然需要的是誰?你心中大概明白了吧?
祝福你們。下次到紐約記住來探望一個老朋友,我等你們。
還有,我曾說過等你有了決定時我才死心,其實我傻,你心中早有決定,是不是?
再一次祝福。
佳兒」
看完信司烈思索一陣,把信招好放回衣袋,然後望住阿尊又望住璞玉,若有所思。
「佳兒說什麼?」璞玉直率的問。
他搖搖頭,再搖搖頭,然後大聲說:
「我們去大吃一餐慶祝劫後餘生,」他是故作開朗。「璞玉,你倫敦的那份陶土樂器的工作還能繼續嗎?」
「別擔心,這工作非我莫屬,他們等我回去,」講起工作,她的豪氣全回來了,開朗自信並驕傲。「我是唯一的選擇。」
「阿尊,你能再陪她去嗎?」司烈問。
「如果璞玉認為有必要,我隨時可啟程。」
「你呢?司烈。你去哪裡?」
「我?」他笑。「我送你們登機。休息一陣之後再定行止。無論如何,我會通知你們,不能再漫無目的浪跡天涯了。」
「當然,你拍那麼多照片已失去意義,沒有人再等著拿來作畫。」璞玉頑皮。
司烈俊臉一紅,不再言語。
這夜,司烈醉了,醉得一場糊塗,又吵又鬧又嘔吐狼藉。璞玉一直陪伴在他身邊侍候,體貼又小心。她曾讓阿尊回家,她說「有我在就行了」。阿尊卻默默守在一邊,很有耐性。
深夜,司烈沉睡了,璞玉才透口氣。
「咦?你還沒走?」她望著阿尊。
阿尊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的望著她半晌。
「我——這就走。」他平和的。「明天一早我去買機票,送你去倫敦。」
「不必,完全不必,」她笑得開朗,自信。「我獨立慣了,從來都是一個人上路,不要人陪。」他只是望著她沒有作聲。
「前陣子我太亂,太焦慮,司烈失蹤嘛。」她卻望著司烈微笑。「現在他回來了,安全了,我什麼都不必擔心,看,他沉睡得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