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嚴沁
想到秦佳兒,他沉默了。
他該去看看佳兒,無論如何該去。
秦佳兒——唉,好吧。駕著璞玉的九一一風馳電掣的到了她家門口。赤柱灘旁的小洋房仍舊,那老工人四姐的笑容也沒有變。
「莊少爺。」四姐喜不自勝,好像司烈是來找她的。「小姐剛回來,你請坐——」
司烈還沒坐下,佳兒已從裡面衝出來,一把緊緊的擁住了他。
「你終於肯回來了。」她叫。
秦佳兒,二十八歲。哈佛的MBA,中環最出色的女強人,掌握著一間跨國銀行每年數以美金億計的生意。精明能幹,美麗強悍,在商場上衝鋒陷陣無往不利,在情場上高傲冷酷目無餘子,卻是莊司烈身邊的不貳之臣,從十四歲見到他就發誓俘擄他,直到目前仍在盡最大的努力。
「家總是要回的。」司烈輕輕推開佳兒,不冷也不熱,保持著風度。
「肯承認香港是家了嗎?」她開心的挽著他的手,眼睛不停的在他臉上巡視。
「在朋友的地方就是家。」他在陽台上望一望。「赤柱沙灘越來越美麗了。」
「只贊沙灘,人呢?」她完全不像平日辦公室中的秦佳兒。
他從頭到腳打量她一次。
「無懈可擊,永遠的秦佳兒。」他說。
「完全感覺不到誠意。」她並不真惱。「又開了誰的汽車來。」
「璞玉。」
「為甚麼不帶她一起來?」對璞玉,佳兒永不妒忌。她知司烈當她如妹。
「我還有其他事做。」
「董愷令?」她的臉色微變。
「我替她送照片去。」他淡淡的。
「沒有你的照片她就不能寫生?作畫?你全世界風塵僕僕的是為她?」她不以為然。
「為生活。」他笑起來。「要不然哪能這麼安閒自在的陪你?」
「今夜不走?」她挑戰的味道極濃。
「你引狼入室,必然後悔。」他說。
四姐為他做了他最愛的佳看。佳兒為他選了最愛的音樂,動用了她輕易絕不示人的江西細瓷餐具,還親手為他切了水果,捧出餐後酒,她對他的感情心意任是白癡也看得出。他呢,始終不冷不熱,不慍不火。
「你累,是嗎?」見他不語她柔聲問。
「啊——不,我在想明天該做些甚麼事。」他拍拍沙發扶手。「剛回來,腦子裡很亂。」
「可要我幫你?我有大假。」
「好好的做你的女強人,讓我引以為傲。」他言不由衷。「我的事別人幫不了。」
「為甚麼總拒人千里之外?」
「或者有一天用得著你。」他眨眨眼,半開玩笑。「希望那時你說Yes。」
她立刻喜形於色,什麼埋怨都沒有了。
到那天她自然會說Yes,那是她從十四歲就開始等待的、盼望的。就是這個男人,莊司烈,她的選擇決不會錯。
「你會在香港逗留多久?」佳兒關心問。
幾乎每人都問同一問題,他的答案從不一樣,絕對因人而異。
「不一定,看靈感。」他指指腦袋。「也許一兩個月,也許明天。」
「還不想安定下來?」她認真的望著他。
他望著她半響,心中不知在想甚麼。
他喜歡佳兒,這是肯定的。這張充滿性格美麗的端正臉上毫不掩飾的流露出太多對他的深情,但是他——他無法解釋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他還不能為她安定下來。
「我懷疑自己能否安定下來。」他笑。「我怕一定下來我的血會凝結,我的骨頭會硬化,我的腦子會僵,我的——」
「你的心呢?我只問你的心。」她盯著他不放,這是她唯一關心的事。
「恐怕會麻木。」他說。
是真話,她也知道。
「我不逼你,我會等。」她吸一口氣。
「別傻,我不曾給你允諾,」他立刻說:「別為我做任何事。」
「我為你而不做任何事。」她笑。「我等。」
「你不覺得不公平?等,好遙遠,好渺茫的,還不保證有結果。」他也望著她。「你不必這麼做。」
「除非你讓我看到事實,否則我不死心。」她不介意的笑。
「非常不時代女性的行為。」
「誰理會甚麼時代女性,」她為他添酒。「只要你出聲,我立刻提起行李跟你走。」
「你那跨國女強人呢?」
「讓別人做吧,」她灑脫的揮一揮手。「人各有志。」
「你的『志』非常沒出息。」
「誰要有出息了,」她雙手環住他的腰。「我只要跟著你。」
他輕輕拍拍她的肩,不出聲也不置可否。
「我回去了。」他說。
她眉心微蹙。她留不住他,是不是?無論她怎麼說,怎麼做都留不住他,他從來不曾留在她家。她甚至比不上一些凡花俗草,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
「十一點,」佳兒看看表,不表露心中失望。「為甚麼總像灰姑娘般十一點就是時限?」
「因為你是佳兒。」
「有甚麼不同?」她斜睨著他。
「我尊重你。」他輕輕在她耳邊。
她的臉一下子大紅,他說得太露骨。
「明天能見到你嗎?」
「我給你電話。」他拿起外套欲走。
「你跟每一個女人說這句話,太敷衍了。」
他呆怔一下,拍拍她的手。
「我會在你下班之前給你電話。」他說得認真很多。「一定。」
他在她臉頰上輕吻,大步而去。
似乎沒有女人抓得住他的心,除了董愷令。但董愷令和他之間不可能有愛情,她不屬放他的女朋友行列,她不能被拿來比較。
或者說,目前他不急切要愛情。不不,也不是這樣。愛情可遇不可求,他大概沒遇到一個比攝影更令他發狂的女人吧。
回淺水灣的公寓,看一陣雜誌就休息。
他是很正常、很「乾淨」的男人。這乾淨也包括一切嗜好、行為。他不會呼朋引伴的喝酒狂歡,他不出去「泡」,不招惹陌生女人。他循著自己的軌跡做一切事。
又是淡淡的檀香味清幽繚繞,週遭迷濛。
長型紫檀八仙桌上是齊全的各色供果,鮮花,清香一束。
牆上掛著一幅相,男人。迷濛中看不真切,只覺很年輕。
房子不大,兩面有窗,迷濛光線是從微開的深紫色絲絨簾中透進來。正對著八仙供桌是一扇門,房門緊閉。一張精緻古雅的紫檀木屏風擺在門邊,彷彿在守候甚麼。一切是靜止的,靜溫中只有檀香的煙霧裊裊。
緊掩的房門「呀」然而開,一雙纖細的手捧著一個銀碟,上面放著象牙色的細瓷碗,碗上冒著熱氣。然後,—只腳邁了進來,一隻女人纖細的腳——
司烈睜開眼睛,一下子就十分清醒了。
在同樣的夢中,他又看見一隻腳,一隻女人的腳。比在飛機上的那次又多看了些東西。
他有絲莫名興奮。
這夢雖是「活」的,進展卻很慢,往往要很久很久才會加添一些甚麼。這次才隔了幾天,真的,只是幾天,他又看見了女人腳。
但是,這是個甚麼夢呢?代表著甚麼?夢中展示的一切和他有甚麼關係呢?為甚麼他一懂事就有這樣的夢?
他看過很多書,最有可能,也最可以被接納的是「前生的記憶」。
夢是前生的記憶?誰也不能證實,然也沒有甚麼證據可推翻。人生裡面不能明白的事實在太多了,夢就是其一。
既然他已擁有這個特別的夢,對他也沒甚麼大影響——頂多忍不住好奇,那麼,就讓它慢慢展現吧。
他是相信科學的。
若真是前生的記憶這麼玄妙的事發生在他身上,他但願能找到科學上的依據。夢,會是生命的一部分?會是一個啟示?一個預兆?
四天之後,司烈把九一一送回璞玉那兒。她正在家中的工作室中忙碌。
「我在學做陶器。」璞玉穿一條牛仔短褲、一件又寬又大的白襯衫,十足《人鬼情未了》女主角的扮相。
「其實你甚麼都不必學,只要保持你的恆心,就做任何事都成功。」他打趣。
「不許取笑我,我不一定樣樣事都是三分鐘熱度,」她叫著。「至少我幾年來一直為你好好的照顧了你的家。」
「為這件事正要請你出去大吃一餐。」
「啊。等我。」她跳起來,一面把那些末成形的陶胚放在一邊。「等我十分鐘。」
十分鐘她果然從寢室出來,換了牛仔褲,換了件白襯衫,她不但沖涼還洗頭,半濕的長髮全攏在腦後,極瀟灑。
「走得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司烈很自然的挽著她。
他從未把她當大人,甚至沒當她是「女」人。認識她時她小,而且很男孩子氣,他們之間就這樣稱兄道妹的交往到如了。
「你信不信有前世今生來生這回事?」他突然這麼問。
「哦——很意外你這麼說,」璞玉聳聳肩。「宗教問題嗎?」
「不——」他把自己那個「夢」的話嚥下來,不值得大驚小怪。「你愛做夢嗎?」
「除非我玩得太顛,我是個無夢之人,」她坦朗真摯。「我不愛想太多事,我不鑽牛角尖。人家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