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言妍
家志的家是敏敏見過最簡陋的,只幾塊大木頭拼湊的方形空間,架在一條臭水溝上面,搖搖欲墮。她站在門口還沒出聲,就看見躺在一堆不成形、看不出花色的棉被中的他。家志看見敏敏,半抬起身子,忍不住銳痛,又氣又急又羞,吼叫著:
「誰叫你來的?快走!」
「我……我只是送這個來的。」敏敏有些害怕地說。
她很快地把那盒餅乾放在屋子中央那滿佈割痕的桌上。
「你走吧!」家志連看也不看說:「不然我老爸一會回來,會嚇死你的。」
「好。」敏敏點點頭,轉身要走。
突然家志緊張地阻止她,因為他遠遠便能分辯父親的腳步聲。
「來不及了,他在轉角了!」他著急地說:「找個地方躲一躲!」
怎麼可能?這四壁空空的房子,除了一床一桌,沒幾件像樣的傢俱,任何人都可以一目瞭然,連一隻螞蟻都藏不住,何況一個人。
急中生智,家志抓住敏敏,說:
「躲在棉被裡,不要出一點聲音,知道嗎?」
敏敏什麼都顧不得了,她躲入了家志的身後,家志緊緊蓋住她,並把她壓入牆角,一了腥臭、霉餿味齊襲來,令她幾乎昏厥,她只好屏住呼吸,動也不敢動一下。
腳步聲愈來愈清晰,他們兩個僵直著,然後一個粗嗄的聲音響起。
「怎樣?聽說有個千金小姐送東西來養你呀?!」
「什麼千金小姐。我不知道。」家志故作冷淡地說。
「嘻!害羞什麼。」那聲音忽東忽西,又說:「看你這猴樣,還挺有桃花運,年紀輕輕就當了小白臉,真不賴呀!明天起我帶你去美桃那裡,讓她們調教調教,嘿!長大靠你飼候幾個富婆就吃喝不盡了!」
開餅乾盒、嚼餅乾聲持續,就在敏敏覺得快窒息死亡時,腳步聲又遠去。她立刻鑽出來,深深吸好幾口氣,儘管仍有熏臭味,但比在棉被中好多了。
家志已遠縮在床的另一角,在屋頂垂下的一隻舊燈泡下,敏敏很清楚看到他臉上的青紫及嘴角的疤痕。想他穿著長袖衛生衣下的身體,一定有更多慘不忍睹的傷口。
「你快走,以後千萬別再來了。」他看著黑黑的門外,愁著眉頭。
敏敏跳下矮床,走向門口。
「等一下!」家志由背後喚住她。
「什麼事?」敏敏回轉身,睜大眸子望著他。
「你為什麼要幫忙我,對我這麼好?」他的表情仍十分陰鬱,濃眉擠在一起,特別醒目。
「我……」敏敏實在不知該怎麼說自己的身世,只有回答:「我……我一直希望有個哥哥,所以……」
「我當你的哥哥?」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說:「怎麼可能,我們差那麼遠。若你真正知道我每天怎樣生活,你會怕得不再見我的。」
「不會。」敏敏保證地說:「等你好了,我們還會每天留飯給你吃的。」
「哼!」他短笑一聲說:「你走吧!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敏敏跌跌撞撞地回去,一度還迷失在巷子中,屋小巷窄,凹凹的窗中可清楚看到為生活所折磨的人,此起彼落的說話聲,滿含怨對滄桑。終於見到大馬路時,她心中放下一塊石頭,突然一個毛絨絨、黑漆漆的東西由她腳下竄過,她發出尖叫聲,在空氣中迴盪,四周低語聲停了三、四秒,又若無其事地繼續。
在車水馬龍的大街,恍如隔世,她發現自己流了一身冷汗。這一晚的探險,後來一直存在她的夢魘中,將她童年的懵懵懂懂逐漸抹去,人愈成長就愈覺得命運之不可測、不可違,若沒有舜潔,她這一生不知會落到什麼地步呢?!上天已太厚愛她,福份大得不尋常,她只有滿心的感謝。
一星期後的黃昏,家志來敲何家的後門。滿姨正在忙,舜潔還沒回家,只敏敏聽到,她直覺是家志。
「是你!」敏敏開門,高興地說:「你好了嗎?肚子會不會餓?」
「我不是來吃飯的。」他用奇怪的眼神看她說:「我是來說再見的,我要離開了。」
「離開?」敏敏意外地說:「你們要搬家嗎?搬去哪裡?」
「不是搬家。」家志冷硬地說:「我要離家出走。我再留下來,總有一天會被我老爸打成殘廢。」
「可是你有地方去嗎?」她擔心地說:「你吃飯怎麼辦?」
「我想先到南部找我外公,或許他會收留我。」他語氣不確定地說:「哪裡都比家裡好吧!」
「南部很遠耶!你有錢買票嗎?」敏敏問。
「在路上向人借呀!」他說:「總有好心人吧!」
敏敏腦筋一轉,要家志等一下,她跑進去拿自己的存錢箱子,整個交到家志的手上說:
「這是我從小存的,都沒有用過,大概有三千塊錢,夠你買票子去找你外公了。」
「我不能拿你的錢!」家志把那沉甸甸的箱子遞回來。
「反正我也用不到裡面的錢。」敏敏說:「我要什麼,我媽都會另外出錢。」
「你媽媽會罵你一下丟那麼多錢給我嗎?」家志仍不願意收。
「我是幫助人呀!她一定很高興的。」敏敏說。
他遲疑了一下說:
「謝謝!我將來有一天會還你的。」
家志就此天涯海角地消失,敏敏常念著他,不知他是否有吃飽肚子,但他一直沒再來敲何家後門。
敏敏感覺在天上飛,星星月亮在身旁交錯閃亮。然後慢慢降落,她突然覺得刺骨的寒冷,有人抱著她,體溫令人很舒服,她偎得更緊。慢著!她沒有理由到這裡,又陷入這奇怪的夢境中的。她必須清醒,只是為何四周又更黑暗了,她想叫,終究鬥不過藥在血液神經中的昏迷作用。
世雄遠遠站在幽晡漫暗之界,不似人間之光,或許是陰陽之門,忽然飄飄蕩蕩。敏敏想求他原諒,只得到他淒惻不甘的注視,她猛一退,又跌入無底深淵。
天突然大放光明,敏敏發現自己站在一個房子疊亂的低收入戶區,手上捏著雲朋給她的住址。
在葬了舜潔,也解決了財產問題後,敏敏內心極大的空虛,及多年來糾纏的尋根念頭,一發不可收拾。
「人不該走回頭路的,它只會擾亂你現在平靜的生活。」雲朋一直反對。
「我看一眼就好。」敏敏心意已決地說:「如果他們很好,我就走開;萬一不好,我有義務幫忙。」
雲朋不忍拒絕她,到處探聽,終於有了眉目,敏敏暫停了還有半年就拿到的學位,奔回台灣。
在電話中,雲朋就說秀平十年前已死,阿坤也亡故。敏敏久久不能出聲,雲朋說的沒錯,回首前塵,痛苦更多。她想要對生母說她的養女命很好的機會都沒有了。
因此唯一的妹妹盈芳,她更要珍惜。
循址找到水泥亂糊的低矮房子,鐵窗斑蛂A瓦片凌亂,防漏雨的帆布上幾攤污水,門口堆著認不清面目的雜物,和一輛沒有後輪的殘破腳踏車,每個縫隙都結著蜘蛛網,到處灰撲撲的。
屋內三夾板隔間,比想像中整齊,破舊的沙發、廉價的桌櫃都靠著牆,留下中央小小的空間,供人走動。臥室的門掛著簾子,簾子已發黃,邊緣滾著細紅線,角落繡著幾朵褪了色的紫花藍花,敏敏覺得好眼熟,似乎是她幼時常喜歡用來捲纏身體玩遊戲的簾子。
「請問你找誰?」身後有人問她。
敏敏一回頭,見到一個臉圓圓,長得很可愛的年輕女孩,頭髮直直垂在肩上,像才剛結束中學生涯。她一定就是盈芳,敏敏忍不住眼淚盈眶,好在她讓雲朋留在車上,不會看到這教人激動的一幕。
「你是盈芳,對不對?」敏敏再確定地問一次。
「我是。」盈芳狐疑地看著她,「你是誰?我該認識你嗎?」
「你母親生前有沒有對你提過,她有個送人撫養的女兒?」敏敏急切地說。
「有呀!可是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裡。」盈芳說。
「我就是那女孩。」敏敏迫不及待地說:「我是你的姐姐。」
「真的?」盈芳邊搖頭邊說:「真教人難以相信。就這樣從天上掉下來一個漂亮得像電影明星的姐姐?!」
「事實上我們找你一陣子了。」敏敏說:「可是你們搬來搬去,居無定所,實在不好找。」
「我們一直被人趕來趕去,人窮就這樣。」盈芳有所感地說:「爸爸老愛喝酒,一天到晚失業;媽媽就是太過操勞才病死的。反正活得很苦。這間房子還是我們住最久的呢!
敏敏很難過地聽著,雙腳支撐不住坐在椅子上。十年前她十四歲,生母還在,想不到她錦衣玉食,生母卻如此悲慘困頓,她為何還能活得心安理得呢?若她早知道……,又如何呢?人生有些事就是如此無奈。
「你呢?你看來過得不錯。」盈芳說:「媽生前偶爾提到你,總怕你當養女,被人虐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