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言妍
「不!我有一個家了,敏敏也有家可歸了。」秀平語氣很堅持地說:「我不會讓她在孤兒院長大。」
「敏敏是本質非常好的女孩。恕我直言,這種環境真是太辱沒她了。」舜潔說:「回到我這兒,我會好好栽培她,對她而言是比較好的,你說是不是?」
「還有什麼比自己親生母親好呢?!」秀平不以為然地說:「我自己是養女,深知寄人籬下之苦。我再窮再累,也不會放棄親生骨肉,很謝謝你對敏敏的關愛,但還有誰比我更愛她呢?她跟我是最好,也是最天經地義的事。」
兩個月後,舜潔由美國回來,又來看敏敏。敏敏光著身子躲在粗竹子制的娃娃車後面,設法躲開繼父阿坤如大雨急下的木棍子,阿坤不但暴怒地狂打,還用力猛推娃娃車,把敏敏夾擠向水泥石粒尖凸不平的牆壁,敏敏早已哭得啞不成聲,全身淤血、紅斑,纍纍傷痕,極度恐懼的小臉上是一條條竹子壓印的血痕。
「天呀!」舜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有人會對一個無反擊力量的小女孩下此毒手,真是人間地獄!
舜潔當場將敏敏帶走,並請了警察、律師,放下狠話,終於得到了敏敏的扶養權,從此江敏芳就成了何敏敏,在花草扶疏、綠樹成蔭的陽明山別墅裡靜養。
敏敏傷口快好時,最後一次見到母親秀平,她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有千萬個不捨,但她實在無法保證女兒不受虐。
「敏敏,不是我狠心,我是不得已的!這對你最好,相信你的養女命會比我好上千百倍!」
敏敏記得那哭聲,也記得那些話。反而是秀平的模樣,在歲月中漸漸模糊,像沉入海底的石子,回聲一過,再也撈不著了。
舜潔沒有將她送回孤兒院,就留在身邊當真正的女兒養。以後的日子如同天堂一般,舜潔給敏敏買了一堆專由委託行進口的新衣服、新玩具,讓她念私立學校,學鋼琴、芭蕾,四處旅遊,待她像小公主一樣。而敏敏在漸曉人事中,慢慢明白,她的命運不是一點點的改變,而是天差地遠的大翻身,由泥濘中躍至雲端。
因為富有的舜潔非普通有錢人,敏敏所承的何姓,在政經界很有名,是豪門貴胄的上流人士,舜潔夫家王氏一族,亦是顯赫一時,在外交界揚名立萬。只可惜天妒良緣,這對人人誇羨的金童玉女並未天長地久,舜潔的丈夫王錫因死於癌症,讓舜潔卅五歲就守了寡,因為沒有生育又無心再嫁,舜潔將全部精神放於事業上,成了當時少有的女強人,所以何王兩家的產業都和舜潔有很大的關連。
敏敏在何王兩族裡是十分靜默的,因為沒有血緣關係,他們就當她像外頭撿回來的孤女般,不聞不問。敏敏不在乎,對生命她總抱著惜福及感恩的心,她懂事有禮,努力做個小淑女,在學校品學兼優,樣樣第一,進北一女、考上台大第一志願,看來就像舜潔嫡親的孩子,優秀出眾,光芒四射,讓舜潔引以為傲。
這一切都是為了舜潔。敏敏在大學上了半年,舜潔因身體不好,打算移民到美國靜養,敏敏很自然地捨棄一切,二話不說地隨行。還是舜潔顧慮周到,為了讓敏敏能完成大學教育而為她申請了柏克萊,其實不再上學,敏敏也不會有異義的。
她們一來就住在這半山腰西班牙式的紅瓦白牆房子,前面精巧的黑色鏤空雕花小門圍著一個修飾雅潔的花園,後面則是一大片草坪,可以遼望整個柏克萊,及茫茫白霧後的一處海灣,視野非常美麗。
在這兒的敏敏完完全全地掩去光芒,變成一個安分守己的管家、護士,只在學校、醫院、家裡三處跑,幾乎沒有什麼朋友。校園生活的多彩多姿,美國同學的友善熱情,全在敏敏的來去匆匆中一一甩掉,她毫無怨言地讓青春的歡樂由指間溜走,因為若非舜潔,她什麼都無法擁有。
舜潔在世的後兩年,個性愈趨孤僻,多半生活在回憶裡,她最愛提的是在重慶及香港的童年及少年往事,敏敏就靜靜地聽,適時奉茶,直到夜深人靜。偶爾情緒深感時,舜潔會提到亡夫王錫因,唇邊漾起淒美的笑容,她說:
「我永遠記得嘉陵江畔初見他的那種悸動,在白山清水中,有似曾相識、幾世尋來的喜悅。後來我們在香港二度相逢,內心感覺未變時,我就明白他是我今生唯一所愛的人。來台灣後,我的日子看來風風光光,其實不過行屍走肉,有時想到我竟獨活,枉活了廿五年,真是可怕呀!」
敏敏不懂愛情。高中、大學都有許多熱情的男生追她、寫情書;甚至到這兒,也有美國男孩表示愛慕,她都很自然地拒絕,她一心都在舜潔身上,舜潔的痛苦與快樂才是她的責任。敏敏的心沉浸在舜潔那悲傷的描述中。這是怎樣的一種愛情呀!竟能穿年越日,纏綿不絕,至死方休。
舜潔也會提到敏敏小時候,眼內閃著滿意的光彩。
「我一看到你就喜歡,想這小女孩怎會在孤兒院,她應身在高貴人家呀!從你上小學一年級起,每次月考都拿第一,當模範生,鋼琴又彈這樣好,我就知道我的直覺沒有錯,你表現得比我的那些侄兒、侄女都好。有時我會有種錯覺,你是我親生的,是錫因留給我的唯一骨血,命運真是作弄人,不是嗎?」
都是錫因,舜潔活著為懷念他,變女強人為榮耀他,連撫養敏敏都是想與他有牽扯的渴望。當舜潔一知道自己有病會死時,她就不想再多活一刻。敏敏看著她在微笑中靜靜的合上眼,只能流著淚默禱:
「媽,希望他在天上等著您,讓您在茫茫的宇宙間有所依歸。」
舜潔死後,留下不少財產給敏敏,引起何王兩家的緊張,大財團都是非常排外的,錢愈多鬥爭就愈激烈,深怕敏敏會牽一髮而動全身,便紛紛聯合起來對付她。如果敏敏可以說了就算的話,她寧可什麼都不要,舜潔給她的已超過她這輩子應得的了。
舜潔就是深知她這種與世無爭、逆來順受的個性,特別請張雲朋來保護她,所有股票、不動產都由他掌管,在敏敏廿五歲生日以前,連她自己都不能提動或協商。
雲朋是舜潔少數信任的人之一,也是敏敏尊為大哥的朋友。他同樣來自明心育幼院,舜潔欣賞他的上進心,在必要關頭扶他一把,讓他順利完成法律學位,所以他對舜潔亦是報恩的心情。
敏敏對雲朋最早的印象是在十六歲時,他到陽明山的家中來拜望舜潔,那時他方從哈佛回來沒多久。他們的初會有些尷尬,雲朋先一步進門,敏敏在後面背著書包踏進,她當時養的牧羊犬吉利,一團滾滾衝向她,雲朋沒站穩往後一倒,連著敏敏也摔了一跤,混亂中只見一個英俊的大男生對她笑,敏敏也露出細白的牙齒笑回去,怕他受窘。
真正和他比較熟悉是在搬到柏克萊後,他來看舜潔時會住幾天,敏敏於是有機會和他聊天,他們彼此才知道對方都是來自明心育幼院。
「你就是那個江敏芳,小名叫敏敏的可愛女孩!」雲朋得悉事實後,大叫「我記得你,我那時在念國中,常在院中幫忙。你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非常乖。我說故事時,別人都調皮搗蛋,只有你靜靜專心地聽。你最愛喝老杜叔叔熬的綠豆湯,對不對?」
「我不太記得了。」敏敏說,希望知道更多。
「我常想,這麼可愛的孩子,怎麼會有人忍心拋棄。」雲朋說:「後來我聽說你家人來接你回去,真沒想到是何姆姆領養了你。」
敏敏把後來的事簡單說了一遍,略去受虐的一段。
「哦!在院中何姆姆原就特別疼你。記得有一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叫玉玲,因為妒忌吧!常愛偷打你、拉你的頭髮,有一次你忍不住回抓她,不小心抓傷了她的臉,造成一條血痕,我們想,完了!敏敏要受罰了!結果何姆姆笑著抱你起來說:這女孩的脾氣是深藏不露的!大家才鬆了一口氣。」雲朋說。
「這一段我有些印象,玉玲的輪廓我還有三分記憶。」敏敏努力回想說:「但我怎麼都記不起有你這個人。」
「你那時還小呀。」雲朋又正經地加一句:「你的視線高度只到我的腰部,自然記不住我的臉。但我對你的印象深刻,所以幾年前我在陽明山看到你時,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原來你就是那個敏敏呀!」
因這一點,敏敏對雲朋產生特別的親切感,雲朋也對她無微不至,兩人之間像兄妹,並不帶男女之私。敏敏知道雲朋已婚,並有兩個孩子,她三番兩次想見他的家人。雲朋總說:「現在還不是時候。我必須保護你,佳洛疑心病很重,若提到你,勢必提到你的身世。在一切還沒成定局時,不要讓太多人知道你和何姆姆的認養及財產關係,免得官司打不完,外面有些人是吃肉不吐骨頭的,我不能讓你一無所有,或讓何姆姆的一番心血白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