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言妍
他嚴肅神秘和一絲不苟的形象,都是父母幫他塑造出來的。他們對他歉疚,慢慢就對他有一種懼怕心理,總防著別人再來擾他,深恐好不容易休了的火山,會有再爆發的一天。
他們幾乎無所不防,從親朋好友,到自家兄弟姊妹,甚至他的妻子兒女,沒有人知道他過去那一段婚姻,曾經聽聞的人都被迫散在無涯海角了。
火山襲落的厚友,層層埋掉了意芊,也同時埋掉了德威的人生。
那年,她被帶走後,他曾瘋狂了一陣子,到處找尋。一年後,意芊的死亡證明書,從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寄來。那時的他已不是瘋,而是極度的驚駭與空白,心如無底洞,任何人事物穿過去,卻都沒有回音。
他在瑞士住了一段好長的時間,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人監控,怕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再回到塵世時,已是二十七歲,俞慶集團裡早編著許多屬於他的神話。他發現,許多指令、政策、計劃都是以俞德威的名義下達的;他完全陌生的文件,也都有他的簽字和蓋章。
「我老了,一個心臟病發就可能奪去我的生命。」余振謙沉痛地說:「我們不得不用你的名字來鞏固愈慶的事業與未來,因為你是我的長子,最主要的繼承人。就算我拜託你吧!債威才二十二歲,智威不過十六歲,你不站出來撐著,這個家就怕要四分五裂了。」
於是他又回到俞慶,可那時的他已是另外一個人,沒有熱情,只有職責。三十二歲奉父母之命結婚,兩年後雪子生下雙胞胎,一兒一女,他也盡了傳宗接代的義務。
兒女曾帶給他一種對新生命的感激和快樂,但他們七歲赴美國讀書後,他並沒有留戀不捨;隨著他們年齡的增長,愈髮帶著獨立的個性,父子連心的感覺也就愈少。
至於雪子,在婚後因他的有意或無意,常常聚少離多。雪子自小生長於商業世家,對他的舉止,只有一句評語:「商人重利輕別離」
他承認,自己不曾費心去愛她,面對她,總覺得緣不深、情不重,若還要朝朝暮暮,是虛偽勉強又違背心意的事。
他內心只有一個柔軟處,記載著意芊的回憶。有時他也很驚訝,沒有了她,他竟還能帶著面具,在人世間存活下來,而唯一能支持他不倒的,就是想找到意芊的念頭。
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活生生的她,但至少要到她的墳前祭拜,問問她最後一年的日子是怎麼過的?會不會很痛苦?有沒有傷心欲絕呢?
他要把僅有的「意芊」帶回家,一捧灰、一杯土,他全都要,因為她是屬於他的,世世要與他骨血相連。
但即使是這個小小的心願,都如此渺茫。他用盡各種人事管道,就是無法探知杏霞的下落,直到紫晶水仙又出現在俞家,才有了一線曙光。
他這才相信,天亦有情呀!
紫晶水仙像個頑皮的孩子,在外頭繞了二十年,又悄悄回到家來,帶了三滴血,一是信威。一是智威,那另一處是意芊落下的血痕嗎?
他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由舊金山開始追蹤起,發現長長的二十年,紫晶水仙的命運並沒有太坎坷,它在台灣幾家古玩店待了六年,後至香港四年,再陪一位老太太五年,老太太死後,紫晶水他又回到古董店。
最麻煩的是,杏霞在高雄賣掉紫晶水仙後的行縱。她似乎常常搬家,德威硬是無路找路,把一條條線索連成一張遷徙圖。依圖的箭頭指示,他來到了新竹一家餐飲店。
「杏霞?我知道啦!一年前參加進香團時,我們還睡同一間房哩!」店主的胖老闆娘說。
「真的?」德威高興地問。
「沒錯啦!我還有通訊錄!」她確定的說,還很熱心的翻出那本冊子。
桃園?原來繞了一大圈,杏霞就在鄰縣落腳呵!
那麼,意芊葬在何處?也在桃園嗎?
他真希望自己能飛,一眨眼就飛到這個住址,多年來第一次,他又覺得血液活終,有一股年輕的衝動了!
問了一些路人,德威才找到這座天主教堂。他把車子停在馬路旁,由小巷進到修道院後面,一戶戶探尋。
期間,還被一家木材行的惡犬吠了幾聲。
在排比的老舊樓宇間,他很快找到門牌號碼。那是一棟平房,白色牆,淺綠色門,倒很符合杏霞潔癖的個性。
他按了鈴,久久沒有人來應門。他跳著往牆裡看,花草茂盛,窗上的蕾絲窗簾也拉起,不像沒人住的樣子。
「先生,你要找誰呀!」有個提菜籃的太太在他身後問。
「呢!我要找一位方杏霞女士。」德威有禮地回答。
「方婆婆呀!」那位太太好奇地看他一眼說:「她一年前就過世了。
什麼?過世了?這倒是德威未估計到的一點。他當然也想過,二十年滄海桑田,人事全非,但方杏霞怎麼能死呢?只有她知道意芊的墳地,只有她清楚意芊最後的一段日子,要撒手而去,至少也該通知他一聲吧!
這樣毫不交代地死,她能心安理得嗎?
那位太太看德威的臉色十分難看,主動說:「你有什麼事,可以去問方婆婆的外孫女,她就在水溝旁的菜圈裡,你拐個彎就看到了。
外孫女?那不是杏霞女兒的女兒嗎?但意芊怎麼可能懷孕生子呢?
德威帶著一團疑問,一份沉重,循著指示的方向走去。
十月早晨的陽光,將教堂投下一個巨大的陰影,由矩形、長方形到三角形,十字架的尖端剛好映在菜園的竹籬笆上,彎彎地有如一條黑籐。
青翠的菜葉間,有個身影站了起來,德威一時驚呆,佇立在原地。
他以為他看到了意芊,那纖秀的骨架,挺立的身姿,亭亭溺溺有如湖中的水仙
但她回過頭,短髮飛揚,在陽光中灑下金點,又不是意芊。
意芊是淡潔的、純白的,有雪般的冰清玉肌,又有寒梅的香暖溫柔,給人一種沁心舒涼的感覺。而這女孩,有著靈動的大眼睛,是活潑健康的,屬於春天的千嬌百媚和夏季的綠意盎然,瞧她曬得一身麥色的肌膚,使人聞到了大自然的味道。
她也看到他了,一個西裝筆挺,頗有派頭的男人,出現在這鄉野之地,總令人好奇。她走近兩步說:「你找人嗎?」
德威更看清楚她了,極年輕美麗,像被父母細心呵護大的嬌嬌女,那眉眼雖不像意芊,卻讓他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發現自己怔愣太久,他趕忙說:「我找方杏霞女上,但聽說她過世了,她是你外婆嗎?」
「是的。」她不懂為什麼外婆會有這麼不尋常的訪客,忍不住問:「你是她的朋友嗎?」
「事實上,我是認識她的女兒方意芊,你知道她嗎?」德威直接說。
「方意芊?她是我的母親呀!」女孩眨眨大眼回答。
這一回不只是驚呆和怔愣了,彷彿山崩地裂,四周狠狠轉繞,他很訝異自己還是站直的,沒有被吞噬到地底。也許是他的頭太暈眩,心太迷惑,千思百想,仍弄不出個所以然來,像整個人被摔出地球軌道,記憶完全碎亂了。
意芊竟有女兒?
他滿懷希望,如在夢中般問:「意芊還活著?」
「不!我母親在生下我沒多久就死了。」女孩說。
他跟踏一下,神魂猛然回來,地球沒有倒轉,人生也沒有美夢成真。他開始能分析,牢牢抓住那可能是他一生最大奇跡的事實,他比自己想像中更冷靜地問:
「你幾歲了?」
她皺眉,不太願意答覆。但他的神情,令她照實說:「二十歲。」
「你是哪一年、哪一月生的?」德威又問。
她也說了,但一臉莫名其妙。
他算著日期。那麼,當年意芊被帶走時,已懷了兩個月的身孕!誰會想得到呢?她那種身體狀況,竟還可以當個母親呵!
她一定吃了很多苦,四肢癱瘓又大腹便便,她是如何捱過的?他可憐的意芊,生產完四個月就與世長辭,她一定很努力要為他留個後,才不惜犧牲自己,而他卻無法陪在她身邊。這事實幾乎超過他所能承受的限度
他望著已經長大的小意芊,難怪覺得她面熟,這女孩像佳清和佳洛,有俞家女孩天生的嬌貴氣質。
但為什麼不告訴他呢?這秘密竟藏了二十年,老天太無情可笑了!
「你叫什麼名字?」德威忍住激動問。
「方靈均。」她有些不耐煩了,「你到底是誰?」
「我…我是……」話阻在喉間,就是出不了口。
靈均看他英挺出眾、溫文爾雅的氣質,絕非一般男子。他那出身良好、談吐不凡的模樣,彷彿曾經見過。她唯一認識的權貴人士是俞家,……哦!她想起來了!在倩容的婚宴上,她曾和他有過一面之緣,她還讚歎俞家三兄弟的魅力由老大開始……
她驚呼出來說:「你是俞智威的大哥,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