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言妍
這又黑又餓又冷的一夜,一定夠她受了吧?他想像著她發抖哭泣,求他原諒的情景。她是該臣服他的,沒有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人,敢欺負到他頭上來。是她惹到一頭睡狼,再引牠清醒,能怪誰呢!
雖是咒罵,他仍然在馬背上馱了棉被、食物、衣服、燭火等生活必需品,他總不能讓她嚇死或病死吧!他不走昨天的路徑,那是繞遠路,足足走了一小時又二十分鐘,還跨過一個山的,其實由農莊到小木屋很近,走捷徑只要十分鐘就到了。
太陽已升到半空,把草葉上的露水照得晶瑩剔透,遠處低矮窪地泛著薄霧,一隻小鹿靜靜立著。風景很美,智威卻視而不見。小屋仍如昨日般的頹立著,他站了一會兒,並沒有哭聲傳來。
開鎖時,他期待看到披頭散髮,雙眼紅腫的倩容向他衝過來,語無倫次地哭訴自己的委屈慘狀,而他也準備好一套台詞,想乘機教訓她一頓;如果她能乖乖表現悔意,或釭5c今日就有棉被蓋,不必再受凍一夜了。
然而,他走進木屋時,看到的倩容卻一如昨日,美麗的臉孔、整齊的衣裙,坐在床緣,就像坐在希爾頓飯店的大廳等一個約會般優雅自在。
天呀!她的心是肉做的嗎?智威忍不住地生氣說:「看來,妳住得頗舒服,頗自得其樂的!」
「我是個犯罪的人,能抱怨什麼呢?」倩容淡淡地說,隱藏她的害怕和難受。
「那麼說,我還讓妳住得太好了?」他在屋內重新繞一圈,不敢置信地看著這污濁簡陋的環境,直到踩著那堆馬鈴薯才停下來,他數一數後大吼:「妳竟然沒有吃?」
「我……我不餓。」她小聲回答。
「不餓才怪!」他嗓門更大,「妳是嫌這食物太差、太難吃了嗎?我告訴過妳,這不是高級餐館,沒有奶油蟹腳或腓力牛排,有個煮熟的馬鈴薯就不錯了!妳少拿絕食來對付我,我不吃這一套。妳如果不吃完這些,就沒有新的食物,妳聽明白了沒有?」
「我……明白。」她低低的說,好像快要哭出來了。
她還敢一副委屈狀?智威煩躁地把馬鈴薯遞給她說:「妳吃,現在就吃!」
她很快的拿過去,慢慢剝著皮,一臉的淑女樣。
「馬鈐薯煮軟了,就是老美的主食之一,有人還愛吃得不得了。」他又加一句,「至少比我的牢飯好多了。」
「我知道,我在學校常常吃。」她細細地咬一口說。照她的口吻,彷彿他在勸她、求她吃似的!智威忿忿然的轉身,忙了一早上,該說的話沒有說出口,不該說的卻說了一堆,現在他們居然在討論菜單!她一點都沒有崩潰,仍一副神閒氣定的模樣,可見她的心有多硬,連他的弓都無處下手。她既忍得住,不哀不求,他就不必為她發愁,看看她到底有多少能耐。
回過頭,見她的馬鈴薯才吃一半,他命令地說:「妳一定要給我吃完,早餐、中餐、晚餐都不能缺。」她點點頭。「如果妳一餐不吃,我就打電話到薩城監獄,讓妳父親和哥哥也餓一頓,清楚了嗎?」他不放心,臨時想起又威脅道。
她眉頭微皺,臉上終於有了表情,但仍然點頭。智威鎖上門,心情比早上出發前更壞。她什麼都沒有要,害他辛苦搬了這麼多東西來,不是白癡是什麼?他牽著馬走了兩步,突然想到她蒼白的臉色和灰紫的指甲。她是冷的,但不願意說,可她能再撐一夜嗎?東西反正拿來了,就「賞」她一些,又有何妨?他這麼告訴自己。
他卸下棉被,隨手拿了一瓶水,放到小木屋裡。她驚訝地看著他。「我可不想出人命,再為妳坐牢。」他冷冷地說。
回程上,智威的心情愈來愈沮喪,計畫多時的復仇,碰到了倩容,全都大幅度修改,成了一場大爛仗。他是以陰狠出名的,練習了兩年的作風,一向無往不利,怎麼換了她,氣焰就像缺氧的火苗,燃了即滅呢?
到了農莊,他的一雙泥鞋踩髒了地板,他這才發現,他忘了騎馬,是一路傻傻走回來的。如果馬會說話,現在馬廄及草原上,一定佈滿了「主人發瘋」的閒言閒語。但他自己可一點都笑不出來。
***
倩容已經被囚禁三天了,她逐漸習慣了這個小木屋,每天除了禱告外,就是用乾草編織東西。牆角一排擺著十字架、小花、動物和說不出名堂的抽像圖形。倩容的技術並不好,只是憑著細心和耐心,一枝枝折著束著,用以打發那大量的空白時光。
智威都是一清早就來,永遠是判官的嚴肅臉孔。她覺得自己夠柔順了,甘心受罰,也不抱怨訴苦,可他就是不滿意,仍處處找機會要挖苦她。更令人費解的是,明明要她嘗牢獄生活,但送了棉被後,昨天他又送了燭火。今天乾脆替她帶換穿的衣服來。明天呢?明天是第四天,可以求他放出父親和哥哥嗎?她相信那個幽默風趣的智威還是在的,只是被憤怒恨意阻擋包圍,沒有一個出口之處。有時,她想笑他,又無來由地為他心疼。
夜又開始了,她點燃蠟燭,今晚濕氣極重,點了幾次才著。搖晃的火花在屋內投射出許多影子,恐懼少了些,多了幾分浪漫。她想起濟慈一首詩的片段: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愛你衰老時臉上痛苦的皺紋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淒然地輕訴那愛情的消逝,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在群星之中隱藏著臉龐。
好美的詩,關於愛情的,卻是一輩子未結婚,也未談過戀愛的凱莉修女教她的。倩容當時不懂,如今有些意會,都是因為智威。一陣寒風吹穿屋的縫隙,沒兩秒亮如白畫的閃電伴隨著如巨斧劈地的打雷聲撼動了整個山區。大雨嘩啦啦地猛傾而下。接下來她可忙了,小屋不斷漏水,她移了幾回床,才找到一個乾爽的角落。
山頂離天近,幾朵巨大烏雲的戰爭,就特別強烈驚人,不斷的擊閃威吼,彷彿世紀末日的景象,連一向勇敢的倩容,也嚇得躲進被窩裡。這老舊腐朽的小木屋會不會觸雷焚燒?會不會連根拔起呢?她以為自己陷入地洞了,以為自己被狂風吹走了,整個人像在震盪的海上,一顆心也惶然無措。第一次,她怪智威、氣智威把她留在這洪荒似的鬼地方,如果外面有恐龍或毛象出現,她也不會訝異!慢著,是有猛獸的吼叫聲!她由被裡鑽出頭來,雨勢已小,她比較能清楚地分辨出天地間雜亂的各種聲音。
踩著積水的地,她努力點著熄了的火,那紅光立刻映出一塊剝落的牆,一隻尖利的爪和一雙磷火般的眼睛。她一驚嚇,連人和蠟燭都跌入水中。四周又是一片黑暗,她以為自己完了,鐵定會被野獸活活咬死。但木屋猛然震搖,大塊木材傾裂,野獸的吼叫更大,還雜著尖銳的狂嗥。看來有兩隻以上,在這雷雨之夜,它們爭這塊干暖之地,爭她這血熱之人,所以打得不可開交。她絕不能呆呆的等死,外面再危險,也總比這兒安全。她很大膽地穿過那道裂牆,剎白的閃電,讓她看清那可怕的獸是似豹的大山貓。山貓一般不傷人,但飢餓或見人落單時,就會一撲而上,尤其這番激烈的格鬥,早引發牠們殘忍的獸性,到時勝利者一定不會放過她的!再也沒有思索的餘地,在這風雨交加的夜,她蒙頭往黑黝黝的林子逃去。
山路崎嶇、草木夾纏、視線不明,倩容步步都像踏入陷阱。她走得極慢,因為獸的嗥吼老在耳旁,內外的憂急交迫,令她忍不住哭出來,雨水混著淚水,全身不斷地顫抖著。她想到農莊,但有目標也等於沒有,因為不知道走哪一個方向,只能盲目前行。
「智威,救我!」她終於崩潰地喊著。那破碎的聲音被雷聲蓋住,她又喊,仍是細微無力。此刻鬼魅也不可怕了,敵人變成眼前的那些樹,它們長得一樣,又全部擋住她的去路。雨漸漸停了,她靠著一顆粗大的樹幹,前進或後退,對她都是迷失,所以她不再動了,任深黑的莽林吞噬她。
***
智威的飛機是今天一早到農莊的,那個猛打呵欠的駕駛員還嘮叨個不停,差點在雲霧裡撞山。昨夜雨下得真大,沿海有颶風,內地有龍捲風,彷彿地球的雲層全都集中在洛磯山脈的上空了。
「我看我在這裡等你算了,我可不想中午再來回飛一趟,這見鬼的天氣,上帝都會瘋狂。」駕駛員還在抱怨。
「隨便你,反正農莊很大,你隨便找個房間休息吧!」智威草草交代。他門也沒進,就直接奔向馬廄,然後蹬著馬往小木屋衝去。不知倩容怎麼了?房子他釘過修過,應能擋住豪雨,只是那閃電打雷的景象,若在山上遇到,連男人都會嚇破膽,更何況她一個文弱女子呢?他應該事先防到天氣變化的,可惜他最近心思全散亂掉了,左一件事,右一件事,細節很容易就會被忽略。昨天的會議他非去不可,合併案是由他一手策畫包辦的,進入最後的階段,每一個關節都足以影響全局。討論進行到黃昏,天色突然轉黑,由大樓玻璃窗往外看,一條條駭人的閃電,由群山掃來;他立刻想到倩容,椅子坐不住,會議自然也匆忙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