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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頁 文 / 言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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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入寒月,大雪封路,若非靠阿標的卡車,要回汾陽,還真是路途遙遠。

    他們四名乘客,包括宗天、湘文、接湘文的兆青,還有來催大哥的宗義,全坐在車後的夾板上。頭上是麥桿木條扎的頂蓋,腳底是厚厚的草堆舊被,儘管外面北風呼號,裡面卻自成一個溫暖的小天地。

    湘文坐的位置是全車最穩固又沒風的地方,一旁挨著兆青,另一旁是宗天及宗義。他們還怕她不夠暖和,棉襖紛紛往她身上披,帶來的暖手炭爐也離她最近,幾乎比瓦屋內還舒服。

    他們走了一天了。一路上,她都靜靜地聽三個男人談話。他們談醫藥、木材生意、中國工業、北洋政府的荒唐、南方政府的重整……多半時候,她的眼裡只有宗天,耳朵也只聽到他的聲音。

    過去幾個星期來,他們相處的非常愉快,他總會出其不意地出現在教室或她的廂房外,即使聊上幾句話也好。

    她也如願地去參觀他擺滿藥材瓶罐的實驗室,甚至還半強迫地成為他的助手,變成常常要去做的一份工作。

    對她而言,他們的關係算是單純了,昇華了,她從沒想過他們能有不涉及男女私情,化為君子之交的一日。感覺上是比以前自由,心靈上也較容易溝通,但彼此的不負擔,又像少了些什麼,就彷彿一條揪得人發痛的繩索,一旦放手,就只有任它鬆掉、遠離或斷裂。

    她不知道此番回汾陽,會遭受什麼命運,但一定無法再像浮山時的友好,更別說一年前的愛恨糾纏了。因此,湘文有一種更依戀的心,恍如面對燦爛的夕陽,在等待黑暗那一刻的來臨。

    卡車進入了汾陽縣界,男人們的話題轉向家鄉人事。

    宗義和宗天體格相當,雖沒有哥哥的俊逸,但也憨厚可愛,他三兩句便提到自己從軍的抱負,口氣十分得意:「姊夫也一直想跟我去,可惜他已有家累,只有羨慕我的份。」

    「家累?我看你也快有了吧?我聽說媒婆老往你們奉恩堂跑。」范兆青笑著說。

    「那全是衝著我大哥來的,他不娶親,還輪不到我哩!」宗義說。

    「宗天,你也該討個老婆了吧?咱們都二十五歲了,我的第二個孩子都快生出來了,你不覺得不是滋味嗎?」范兆青調侃地說。

    宗天看了湘文一眼,並不回答。

    反而是宗義搶著說:「快啦!快啦!我叔叔已從上海出發到宿州鎮,只等我大哥一回家,就送上八字,同胡家提親了。」

    湘文雙眼盯著炭爐,不動一下,更沒察覺到宗天對她的注視。

    「就是去年中秋我見到的胡小姐嗎?挺漂亮大方的一個姑娘。」范兆青稱讚地說。

    湘文的手差點被燙到。這時,卡車恰好停下來,打開簾子,是隴村到了。

    她迫不及待地離開車子,怕再聽到宗天的婚事。

    「你確定不和我們一塊兒回汾陽嗎?」宗天隨她左右問。

    「我答應隴村學堂一些事,不能夠食言。」她說話的時候,臉是面對著范兆青:「三天後我就回去。」

    幾個男人盤旋了一會兒,喝杯熱茶,又繼續開往汾陽。

    宗天開始悶悶不樂,身旁少了湘文,氣氛似乎部不對了。他忍不住問范兆青:「你們真要讓湘文在隴村教一輩子的書嗎?」

    「這當然不是長久之計。」范兆青說:「我爹娘希望她再嫁,才算有個終生的依靠。」

    「再嫁?湘文怎麼可以再嫁呢?」宗天驚愕地說。

    「為什麼不行?寡婦再嫁,比比皆是,而且夏家送她回來,就沒有要她守寡的意思。」范兆青用爹娘一致對外的說法回答。「聽說來提親的人還不少呢!」宗義說。

    「是呀!湘文年輕漂亮,人又聰明靈巧,很多人都慕名而來。」范兆青說。

    「這太荒謬了吧?夏訓之死才不到一年,湘文還是新寡,你們就急著把她嫁掉?」宗天一急,臉都漲紅了。

    「湘文畢竟不是姑娘家了,有好的對象,自然不能錯過,這與急或不急無關。」范兆青有說不出的隱情,只好勉強辯著。

    「不!這是不對的!古人有謂『烈女不嫁二夫』,你們這不等於在破壞她的名節嗎?」宗天十分激動,拳頭握得死緊。

    范兆青和宗義全瞪大眼睛望著他。

    「真沒想到這些話會由你嘴裡冒出來。」范兆青揚揚眉說:「你不是一向最反對封建思想嗎?什麼時候你的頭腦變成如此迂腐落伍呢?」

    宗天知道自己是失言又失態了。他語焉不詳地搪塞著,任由范兆青和宗義去戲弄嘲笑。

    車子顛簸地往前開,他的心則如爐裡的炭,愈燒愈旺,火紅的熱氣直衝腦門,讓他幾乎失去正常思考的能力。

    湘文還要再嫁?他已經失去她一次了,她竟還要再嫁?不!一次就夠了,他無法再容忍第二次!

    卡車到了汾河口,阿標放下他們,再繼續趕往南京,探望珣美及自己的母親。

    范兆青和秦家兄弟,說了再見,各自朝回家的方向走。

    沒跨幾步,宗天突然回過頭,不由分說地將范兆青拉到河岸,一臉霸道,像要打架般說:「湘文若要再嫁,就嫁給我,你們等著,我明天就上門提親。」

    「什麼?你……她……」范兆青張大了嘴,彷彿見到了鬼。

    「沒錯,我要娶她!我來之前,你可不許把她許給別人,否則出事我不負責!」

    宗天說完,又大步扯著一臉莫名其妙的弟弟離去。

    「我……」范兆青只能發出類似的喉聲。

    宗天瘋了!那麼多如花似玉的姑娘排隊等著嫁他,他為什麼要娶已不是黃花大閨女的妹妹呢?

    這是行不通的!規規矩矩的寡婦是一回事,被土匪玷污又是另一回事,他絕不能欺騙他最好的朋友。

    怎麼辦呢?宗天又講得那麼堅決。不行!此事非同小可,他必須快點與父母商量,不然真會惹出大麻煩來。

    ※※※

    奉恩堂一早就靜悄悄的,所有的人走路都特別小心,大小秦大夫都暫時不看病,全關在書房裡,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壓力似乎愈來愈明顯。

    書房的情況比大家想的更糟,秦孝銘和宗天父子已爭到無話可說,只有瑞鳳還在苦勸著,「你叔叔人都到了宿州,你這樣出爾反爾,怎麼向疼愛你的胡師伯交代呢?」

    「我們又沒正式提親,哪叫出爾反爾?再說,我總不能因為敬愛胡師伯,就非娶他的女兒不可吧?」宗天說。

    「那你也不該去娶個寡婦吧?」瑞鳳耐心地說:「你又不是人窮,也不是相貌差,幹嘛放著清白的姑娘家不要呢?」

    「娘,不管你怎麼說,我是非湘文不娶。」他毫不妥協地說。

    「讓他去吧!」秦孝銘大吼地說:「橫豎我就當沒生這凡事唱反調的不肖子。」瑞鳳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這父子倆,往哪一頭勸,都是吃力不討好,現在只有等德坤下山了,他人怎麼還沒到呢?

    這時,門外有吵鬧聲,瑞鳳連忙開門,夥計指著范兆青說:「我告訴他,兩位秦大夫都不見客,可他硬要闖進來!」

    房裡約三人全盯著范兆青,他表情嚴肅,沒等人請,就逕自入內。

    「好了,你們去顧藥局吧!」瑞鳳遣走夥計說。

    「伯父,伯母,恕我冒昧。」范兆青打個揖說:「家父是希望宗天在向舍妹提親之前,先阻止他,免得造成遺憾。」

    「連你們家也反對宗天娶湘文?」秦孝銘驚訝地問。

    「家父只怕舍妹高攀不起。」范兆青說。

    「管他高攀低攀,你們贊成也好,反對也好,我都要娶湘文!」宗天是鐵了心,倒不再激動,只冷吟地說。

    范兆青知道他吃軟不吃硬的脾氣,於是動之以情的說:「宗天,我不懂你要娶湘文的理由是什麼,但今天我是以多年好友的身份,勸你放棄這念頭。」

    「我正奇怪呢!多年的好友,怎麼不支持我,反而扯我後腿?」宗天冷笑的說。

    范兆青受不了他的瞪視,深吸一口氣,最後才說:「事到如今,我也只有實話實說了。湘文……她並不是寡婦。」

    現場的人反應不一,但都是滿臉的無法置信。宗天的變化是最急遽,他不再冷靜,立刻衝著范兆青問:「你的意思是……夏訓之根本沒有死?」

    「不!不!夏訓之是真的死了,只是……只是湘文從來沒有嫁給他。」范兆青說。

    「湘文沒嫁給他?這又是什麼意思?」宗天一字一字由牙縫中擠出,只差沒揪住范兆青的衣領。「湘文在婚禮的前幾天,同夏家提出退親……」

    范兆青才說一半,宗天便激動地接口說:「退親?她為什麼要退親?她曾經那麼頑固的……」

    「宗天,你稍安勿躁,聽兆青慢慢說。」秦孝銘說。

    「這個更難解釋了……」范兆青猶豫了一下才說:「那年我們剛到杭州時,到湘文養父母的墳地祭拜,湘文曾被三名土匪劫去,事情還鬧得好大……呃……她說,其中一名土匪玷污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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