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言妍
宗天實在沒什麼印象,只能頷首虛應著。元媛的身高體型及那稚嫩的模樣,使他連想到喪船上那位唱「琉璃草」的姑娘,她應該也不超過十五歲吧?
然而,同樣是十五歲的姿態,元媛就像一般的大妹子,而那喪船上的姑娘偏就引起他許多複雜且難解的感覺,又桃花又杏花又琉璃草,忽紅忽白忽藍的,把他的心思步調都弄亂了。
惠生見他滿臉專注,以為是針對銅人,便說:「我就知道你會著迷。怎麼?現在你看也看過了,非喊我一聲師父不可了吧?」
「師伯,我……」宗天有些驚愕。
「不喊我師父也成,我有更好的主意。」惠生瞄瞄他,又瞄瞄女兒,說:
「當我的女婿如何?這點鴻鈞可沒法跟我搶了吧?而且女婿是半子,不輸給他的叔侄或師徒,對不對?」
「爹,你講到哪裡去了嘛!」元媛臉一紅,人羞起來,再待不住,索性躲回後院。
在惠生的大笑聲中,宗天更加迷糊了,只能支吾著說:「這……我……這……」
「這丫頭真的長大了,還懂得不好意思哩!」惠生拍拍他的肩說:「別急,隔年我一定會去向你父母提這門親事,到時鴻鈞的臉色一定非常有趣。哈!
哈!」
宗天答不上話,也明白此刻最好什麼都不要說。他活到這年紀,壓根還沒想到娶妻之事,他還有太多事要做,兒女情長那一套,對他不過是絆腳石而已。
惠生留他吃晚膳時,宗天才發覺天色已暗。他心裡帖記著那位琉璃草姑娘,便借口有事,先出去一趟。
他半跑地來到杏花林邊,只見紅霞映河,漁人歸航,但哪有什麼扎麻裡素的白船呢?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沿著河畔來回走動,花草仍在,綠蔭仍在,可那條船就這麼平空消失了?!
或許是因為阿斗的事,促使他們泊到別處去了也不一定。
宗天急急地奔回大碼頭,找到端海碗正在吃飯的船夫問:「那條喪船呢?」
「太陽一偏,他們就走啦!」船夫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那麼快?」宗天喃喃地說。
「這種船本來就不該停的,即使非泊不可,也得快來快走,別說沒人歡迎,就是牌位向河神和地神借路,也挺費事的。」船夫開始好奇,「你認得他們嗎?」
「不……你曉得他們去哪裡嗎?」宗天心神不寧的問。
「呵!我哪曉得!」船夫瞪大眼睛說。
「這琉璃河是通向哪兒呢?」宗天又問。
「你這問得更玄了!天下江海同一源,只要在水上,你哪兒都能去。」船夫放下碗說:「秦少爺,看你急的,找他們有重要的事嗎?」
「重要的事?沒……沒有。」宗天頹然坐下說。
怎會有事呢?她連姓啥叫啥都不知道啊!只是……他還想聽她唱琉璃草,談勿忘我,看她將一朵朵藍花夾於書中,看她少女清純的容顏中,又散發出一種成熟女子的柔婉。
總要再多幾個時辰,多說幾句話,讓她縹緲的影像在他心版上投注得更深吧!
正想著,斗兒的奶奶顫巍巍地行來說:「恩人,我是送衣棠來的。我和我媳婦又曬又烘地一個下午,總算把衫褲都弄乾了。
「不必急的。」宗天站起來說:「你們留著也不打緊,衣服到處都有。」「這怎麼成?你出門在外,少一件都不方便呢!」老婦人說。
宗天只得接過來。忽然,一方白帕進入眼簾,泛著絲的柔光,角落裡繡著琉璃草,葉幾片,藍花幾朵,清淡雅致,一如她的人。
「這是你妹妹遺落的,一看這漂亮的女紅,就知道不是我家的。」老婦人誇著說。
是她的沒錯。宗天輕輕抓著帕子,至少他抓住了什麼,讓一切不再模糊地恍如一場夢。
這「妹妹」實在是來得快,去得也快,把他也轉得像陀螺似的。
宗天看著那帕子,將它揣入口袋裡。唉!人流浪江湖,總有一些萍水相逢的奇遇,就像多學了一個「勿忘我」的典故吧!
夕陽西沉,天邊掠過一隻大雁,它在河上幾番徘徊,呱呱叫著,彷彿在尋找它的伴侶。好一會兒,它似乎才悟到,天尚有寒氣,自已是太早來歸了。
揚揚雙翅,它再度往南方飛去。
第二章
民國十年。
時序三月,乍暖還寒的天候,實在不太適合旅行,但宗天卻偏偏與三月有緣。
五年前三月,他離開公學堂,選擇和師父秦鴻鈞雲遊四海,訪名醫尋藥材。
四年前三月在東北認識了季襄,與護法戰爭沾上邊;三年前三月做什麼呢……
哦!他在廣州,第一次看西方醫師解剖人體,令他大開眼界。
兩年前三月,他初次聽「琉璃草」,遇見了一個奇特的女孩,拾得了一方惹來諸多嘲笑的手帕。
或許季襄說的沒錯,它有魔法,「勿忘我」三個字就像一句咒語,讓他忘不了連相識都談不上的她。
而去年三月,他與季襄在南京分手,途中和一位意大利傳教士相談甚歡,聽說對方得到特許,可以在獄中解剖被處死之人犯的屍體,他便立刻忘了父命師令,隨之前去。
這對他而言是個極好的經驗,因為中國古代的人體髒肺圖,都是在亂葬崗或刑場繪製的,屍身不是被野狗啃過,就是殘缺不全,結果自然是錯誤百出。
這一段時間,他不但見識到扁鵲割瘤及華佗刮骨的技巧,而且還看到西方外科器具之奇,藥物之妙。
但他這一過家門而不入,親人對他頗不諒解,說他是「飄泊成性」。宗天也不清楚自己在追尋什麼,只記得兩年前在宿州鎮,那位船夫說過的話——天下江海同一源,只要在水上,你哪兒都能去。
難道他真想再一次有琉璃草相遇的奇緣螞?
唉!人還是要實際一些吧!留手帕已經是夠傻的了。
今年初爺爺生了一場重病,秦家人才下了最後通牒,命他這浪子回頭。連在廣州重組軍政府中忙得不亦樂乎的秦鴻鈞,也傳了金牌令,叫宗天速速返家。
只怕他這一回去,如雞入籠網,面對著婚事及家業,要再飛出來,就不容易了。
所謂「近鄉情更怯」,這個「怯」字其是道盡他此刻的心情。
然而,這種種情緒,在他看到滔滔不絕的美麗汾河時,又煙消雲散了。他知道,再過一道牌坊樓,一座小城門,沿著河岸的一排店舖,經過普濟寺,再朝西南直行,當瞧見一塊刻著藥王孫思邈「海上方」的大石碑時,後面就是他幾個寒暑不見的家。
那石頭碑是他幼時常玩耍的地方,在尚未正式啟蒙識字時,他就能把上面的養生歌訣背個十之八九,讓族人驚為神童。
「怒甚偏傷氣,思多太損神。神疲心易役,當今飲食均。再三防夜醉,第一戒晨嗔……」宗大忍不住又朗朗上口,愈念愈興奮。
靠近牌坊樓,行人漸多。河邊渡口的食棚依然還在,宗天記起了當爐的劉老爹,想過去打聲招呼。
棚的範圍比以前更大,擺設人手也更多,獨不見劉老爹。他走過去問了櫃檯的一個年輕人。
「劉老爹兩年前就收手不幹,享清福去了。」年輕掌櫃說:「現在這食棚由我頂下來做。」
宗天見這個人面生,於是說:「我看你不太像是鎮上的人。」
「我是從北方逃難來的。戰爭呀!田都炸沒了。」掌櫃說:「我們鄰近幾個村,全往汾陽來了。」
「怪不得我看河上的船、路上的人,都多起來了。」宗天說。
「爺您是不是幾年沒回鄉啦?」掌櫃好奇地問。
「我三年前還回來過一趟。」宗大算算說。
「這下你可會吃驚囉!汾陽變得很熱鬧,生意人都往這兒跑,房子都蓋上後山坡了。」掌櫃說。
後山坡?那曾是他童年的樂園,初學採藥草的地方,有了密集的人煙,不是很可怕嗎?還有,那棵他最愛的千年古柏,樹身有他刻上去的一隻鷹,是否還安然無恙呢?
宗天當下打定主意,捨棄城門不走,繞往後出,直達秦家的後院。
匆匆喝過掌櫃奉贈的茶,他拐進林子的一條小路。這鋪著腐葉黃泥的山徑,也只有本地人才熟悉。
他用三步兩跨的腳程,沒一會兒就到了俯瞰全鎮的高度。駐足眺望,坡上的新屋沒有想像的多,倒是河岸一帶熙熙攘攘,車馬的灰土,與河上霧靄,白茫茫的成一片,有了大城市中喧囂塵上的感覺。
不過,他仍能認出幾位好友的宅第。像范兆青家的木材行,方克明家的武術館……還有他家醒目的黑瓦屋頂。
他果然是離家太久了!
宗天再往上爬,花草變得密而多,他終於看到那塊自己打小常躺在其上聽蟬鳴的巨石。他縱身一躍,那棵古柏立即挺立在面前,依舊是千年不變的蒼勁風姿,細細的葉片在風中輕唱,像個歡迎他歸來的親切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