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言妍
「只學了那麼一點,請多多指教。」她微笑著說。
「不只是『一點』了!你總是讓我驚訝讚歎,或許我才該稱你宋才女!」見璇芝收回笑容,他連忙又說:「哦,如果我猜得沒錯,這是福建所產的芙蓉石吧?」
「你對印石也有研究嗎?」她眼睛一亮問。
「我才是真的『一點』。」他客氣地說:「我家收藏了一方田黃壽山石,哪天我刻上你的名字,就當作你的畢業禮物。」
「那時你人在太平洋的另一邊,怎麼送呢?」她的眸子又暗下來。這是他們絕少提及的話題。如今璇芝先說出,倒像有某種尖物重重地往他心上一擊,整個人極不舒坦。
正盤算著該如何回答,他突然想起今天見面的主要目的,於是略過先前的問題說:「我差點忘了,我約你見面,就是要告訴你,瑪瑙如意已正式歸還,你可以回到宋家了。」
璇芝並沒有想像中的高興,只淡淡地說:「那很好,這幾天考完試,我就直接回富塘鎮。」
「我陪你回去,好不好?」他說出內心的計畫。
「為什麼?既已退婚,又要陪我回宋家,不是太奇怪了嗎?」她不以為然,也有些莫名其妙。
「我知道退婚對你是件極不好的事,我只想替你承擔所有的議論及批評。」
牧雍說:「我可以告訴你父母,一切都是我的錯。還有,你在離家之後,如何努力上進,如何獨立自主,我都能夠做見證。」
璇芝看著他那誠摯又熱切的表情,怨無從怨,懟無從懟,只有用滿不在乎的語氣說:「你現在又懂得顧及我的立場和名譽了?是不是怕我以後嫁不出去呢?」
璇芝再「嫁」?這個字眼讓他著慌,不自禁脫口說:「嫁?你要嫁給誰?是克宇、時兼,還是何虔?」
提到這幾個常在一起聚會的男生,她又氣又惱地說:「徐牧雍,你胡說八道什麼呀?!」
他也察覺自己的失言,急忙道歉說:
「真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怎麼會胡言亂語。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曾經當過毀你未來的最大『禍害』,總希望你一輩子平安幸福,所以不免多關心一些。」
見他對她曾指責他的用詞,還記得如此清楚,璇芝的心腸軟下來,溫和地說:
「我瞭解你的心意,但是離家是大事,回家也是大事,等我考慮好,再告訴你最後的決定。」
「也好,這件事絕不能倉卒。」牧雍說:「為了謝謝你的禮物,我是否有榮幸請你上館子?」
「當然。」璇芝笑著點頭。
走了幾步,牧雍忽然又冒出一句:「回答你剛才的問題。如果我在太平洋的另一邊,仍會把我的禮物送到你的手上,你滿意了嗎?」
璇芝一愣,心中浮泛著幾許甜蜜。那一刻,她已決定讓牧雍陪她回宋家,只是她暫時不說,因為她自身還有許多疑慮,總要一一思索確定,才能走回頭的路,不是嗎?
※※※
璇芝考完最後一科,回宿舍稍微整理,就迫不及待地去找牧雍,她甚至坐了平日捨不得的人力車,反正快要回自己家了,以後就不必數著銅錢,一分一分地過日子了。
四合院比平日更安靜,牧雍廂房內的衣被什物,已打包成一捆一捆,四壁光凸許多,連鄭板橋的字聯也取下來,感覺冷清又陌生。
她站了一會兒,有點無所適從。
一會兒,提著水的張大娘走進門,見了一位姑娘杵在屋中間,嚇了一跳說:
「你找誰呀?」
「徐牧雍。」璇芝說。
「你是他同學嗎?」張大娘看她一眼說:「徐少爺同他爹到天津去了。」
「去天津?」璇芝喃喃重複,他怎麼沒說呢?
「是呀!我聽徐老太爺說,是帶徐少爺去天津給人家提親的,以後他們夫婦倆就一起到什麼美什麼堅的去放洋讀書呢!」張大娘習慣性地說些張家長李家短的話。璇芝的意識一下子空了,滿滿都是提親的話。
牧雍的動作可真快呀!如意才剛還沒幾日,就急著另娶妻房,但他是還處處表明他沒有女朋友,原來是真的早有意中人了。
一個個女子的臉孔晃過腦海,最後停留在曹曼君身上。那時髦的鵝黃裝扮,令人映像深刻,那會跳舞交際的新潮,又是她忘塵莫及的。
比起來,她宋璇芝就太平淡無奇了。
但為什麼從頭到尾,他都要獻慇勤、陪小心呢?她有一種受騙被玩弄的感覺。
他的一切熱忱、一切關懷,朋友兄妹那一套,全成了虛偽做作,像一場惡劣的戲,而她是天底下最愚蠢無知的觀眾。
午後的院落渺渺寂寂,窄長的胡同似無止盡,璇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來的,腳乏氣弱,但都不及內心的傷痛更無助,因為她發現她其實非常在乎牧雍,不願意他娶別人,不願意他出國,只希望他在她的身邊,朝朝暮暮,今生不棄,永世不離……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長地久雙飛翼,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世間更有癡男女……
這一闋詞,璇芝哽咽難續。以前不懂的情緒,今日懂了,她對牧雍種種的不捨依戀,甚至痛苦迴避,就是所謂的愛情嗎?
她一向是心高氣傲的世家之女,被人不名譽地退婚,卻又愛上退婚的人,簡直是可悲可歎呀!
京城天向晚,薄薄的紅霞染著西山,陣陣的飛鳥劃空而過。
畢竟是異鄉,畢竟無親人,該是她歸去的時候了!
※※※
璇芝返家那日,剛下過一場雨,天呈現泛著水氣的暈藍。她不是一個人,隴村的吳校長陪著她。可想見的,偌大的宋家是一團混亂,雜沓的腳步聲在廂房院落間奔忙著,引來了許多關心的或看熱鬧的人。
但真正能見到璇芝的只有她的父母和幾個族內的長輩。門禁森嚴的大廳內,逃家又逃婚的女兒靜靜跪了好長的一段時間,聽大家輪流訓話。
她已學會了不爭辯、不受激怒,因為外面的世界令她疲憊,自由是好,獨立是好,但傷心時仍需要家人的撫慰。
「好了!在這場婚事中,女兒受的委屈還不夠嗎?」
棠眉聽厭了一再重複的家法家訓,走過去拉起璇芝說:
「我可憐的孩子,你把娘給想死了。」
「娘,都是女兒不孝,害您擔心,害宋家丟盡顏面。」璇芝流著淚說。
「丟臉是一樁,做事欠考慮也是一樁!」
宋世藩忍不住又說:
「牧雍不認這門親事,你在徐家待不下去,至少可以回娘家呀!你一走杳無音訊,好像你的娘家人都滅絕死絕,沒半點足堪仰靠了。」
「爹,一年多前我抗拒這個婚約時,您怎麼說的?您是毫無商量餘地的叫我『不是嫁到徐家,就是自我了斷』,所以,當我在徐家走投無路時,即使想到娘家,也不敢回了。」璇芝不禁為自己辯一聲。
「璇芝,就別頂嘴了。」棠眉忙阻止女兒說:「你爹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你好嗎?就是他現在大著嗓門罵你,也是因為心疼你的原故。」
「若大家不嫌,我就來打個圓場吧!」
蘊明向前一步說:
「宋老,璇芝是您的女兒,也是我的學生,她聰明沉穩的個性,大家都應該明白。去年她離開徐家,不回娘家,轉而投奔我,一定有其不得不如此的苦衷;以目前看來,那反而救了她自己和宋徐兩家世代的交情,您以為如何?」
「吳校長,我是很感激這一年來你照顧小女,不過你不為人母,恐怕不明瞭我們的心情。」宋世藩放軟口氣說。
「我不為人母,也曾為人子女,怎會不明瞭呢?」
蘊明說:「您或許責怪我,罵我女巫,誘惑他人子女,但我所想的只有璇芝自身的權益,考慮的只有她的立場,相信您能體諒我的做法吧!」
「不管是什麼心情或做法,我看璇芝是累了。」
棠眉對丈夫說:
「先把璇芝交給我,我帶她去調養調養,有什麼教育大計或思想觀點,你就和吳校長慢慢去辯吧!」
宋世藩看了一眼女兒蒼白的臉色,暗歎一口氣說:
「去吧!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是多餘了!」
父親的這句話讓璇芝整個放鬆,最壞的時刻過去了。父親是一次脾氣發夠的人,他要嘛今天不允許她回家,若是沒有趕她,就表示已接納她這個迷途知返的女兒了。
「謝謝爹。」璇芝由心裡感激地說。
宋世藩不應聲,但她看見他微點了一下頭。
走出大廳,門外圍著的女眷、丫鬟一一圍上來,同璇芝問候著。
她一眼就看見蓮兒,忙往前一步說:
「蓮兒,好高興見著你!為了我的事,沒讓你受太多委屈吧?」
「還好啦!小姐的信寫得很清楚,徐家和咱們家老爺都沒怎麼罵我。」蓮兒拭著淚說:
「我只是擔心小姐,你實在應該告訴蓮兒,把蓮兒帶在身邊伺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