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言妍
克宇走過來,又說:「表哥和表妹和好了嗎?」
璇芝眉頭微皺,牧雍見狀,推著克宇往前走,並說:
「這是我們的家務事,你別管。」
一行人繞過大殿,經月洞小門,穿過一方菜圃,來到食齋的大堂。高闊木架的建築,繪刻了滿壁的佛像,檀香煙及炊煮煙瀰漫半空,一張張圓圓的大桌,已坐了一半的朝山食客。
這兒的素菜,是以特殊泉水磨製成的豆腐為主,加上自煉的菜油,其有一股獨特的風味。
璇芝聞到菜香,但卻食之無味,都是因為同一桌坐著的牧雍。
本來提到「表哥」及「表妹」的字眼,依照她往常的脾氣,又要憋一肚子氣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老冷硬不起來,該有的怒意彷彿封斷在千萬里外,招喚不回,弄得她整個人不上不下,卡在一種奇怪的心情之中。
大概就從牧雍那日絕袖而去,她發現自己的淚水開始,一切都不太一樣了。以前都是她擺臉色,說盡不客氣的狠話,他則不斷忍讓陪罪來表達心裡的誠意,哪曉得他也會有反擊的一日!
更不可思議的是她竟害怕他的反擊,在乎他的憤怒,甚至自問,他們真的從此一刀兩斷了嗎?這就是近日來她一直愁悶的原因;也因此,在措手不及乍見他之時,她有了悲喜怨恨等錯綜複雜的感覺。
他這人不也怪異嗎?明明放言不會再來打擾她,而且還用了「一輩子」的嚴重說法,怎麼如今又巴巴地出現在她面前呢?據她所知,牧雍絕不是這種沒骨氣,又把話吞回去的男人。
飯後,大伙提議到山後的秘魔崖,那是懸空在半山的一個洞穴,可以俯瞰一片綠林深淵。
璇芝本想拒絕,但又不想掃大家的興,只好同行。這段路有時平坦,有時陡峭,不知不覺就形成一個男生幫忙一個女生的局面。
璇芝很小心地避開牧雍,但總要顧及別髒了旗袍和布鞋,一會兒她就發現自己落了後,而且一抬頭只剩牧雍在等地。
「我扶你一把吧?」他微笑地伸出手來。
「我能走!」
璇芝去靠一棵樹,硬硬的皮刺痛她的手,她瞪著他說:「你別等我了!」
「怎麼可以?我是負責照顧你的。」他依舊笑容可掬地說。
「我才不要你照顧!你去前頭叫秀儀和克宇他們等一等,我馬上就來。」
她不想和他獨處。
「他們不會等的。」牧雍頓一下,又說:
「他們就是故意讓我有和你說話的機會。」
「原來你們都串通好了!我不去了,你自己走吧!我回廟裡等大家。」
璇芝一說完,就轉身往下山的方向行。牧雍在後面跟隨,一路懇求她不要意氣用事。但她哪裡聽得進去?滿山滿眼都是呼喇喇的風聲,再加上她存心要逃避的牧雍,腳步只有更快了。
樹搖得厲害,葉大幅度地舞著,遠處山坳有一塊沉沉的黑雲,但璇芝沒察覺,她的眼中只有山廟大殿那突出的宇頂,卻遙不可及似的。
「寧欣!璇芝!你小心跌倒!」牧雍試圖阻止她。
他一次叫了她兩個閨名,讓她心一慌,忽略了眼前一節橫長的枝啞,整個人被絆得直往斜坡衝去。在她以為必傷無疑時,一隻手攔抱住她的腰,跟著是一聲悶叫,她被迫跌坐在地上,但離了危險。
哦!至少她不必粉身碎骨!驚魂未定中,她看到牧雍也坐在一旁,正咬著牙握住手腕,白衣的長袖口滲出紅紅的血跡。「呀!你受傷了?」璇芝心緊縮著,主動靠近他說。
「還好,一點小傷。你呢?有沒有跌到哪裡?」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關心地問。
「你得包紮。」她不理會他的問題,逕自拿出貼身的白手帕,替他清傷口止血。
「你還是當我是朋友,沒讓我在這兒流血至死,對不對?」他輕輕地說。
「這點傷死不了的!」她回他一句。
這個人也真是的,都被樹枝刮得皮開肉綻了,還那麼不安分,言語間不忘作弄她,教人想謝也無從謝起。
突然,天低吼一聲,沉沉地蕩到地底,四周濕氣浮升,花葉亂抖一通,璇芝這才注意到天候的急速轉變。
「春夏之交,山嵐霧氣交會不散,前一刻天晴,後一刻暴雨,防不勝防!」牧雍起身說。
「我們跑快一點,或許還能避開這場雨。」她說。
「回山廟是來不及了。」牧雍說:「我記得前頭有座施水的棚子,到那裡避雨可能還有希望一些!」
兩人開步就跑,才下一小坡,牧雍就伸手拉著。這並不是他們第一次肌膚接觸,但卻是最久也最有意識的一次,她的雙頰如火燒著。
一到竹棚,璇芝掙開手,外頭的雨也大滴落下。不一會兒,天黑雲動,水霧交纏的景象,恍若另一個世界,而這世界裡只有她和牧雍……
「你還好吧?」他關心地問。
「還好。只是擔心秀儀他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躲過這一場雨?」她回答。
「他們會的。」牧雍說。兩人一時無言,在這寂靜的空間裡,雨的浙瀝聲特別大。璇芝看到他綁著她白巾帕的右手腕,想開口,他也同時出聲。
「你先說吧!」他露出笑容。
「你的手還痛嗎?」她問。
「早不痛了,這點傷算得了什麼?」他的笑意更濃。
「很抱歉,如果我不跑,你也不會摔成那樣。」她輕聲說。
他愣了一會兒,擺出了誇張的表情,最後才說:「呃,沒想到你會道歉,因為從前你都是凶巴巴的,我被罵習慣了,以為……」
見他欲言又止,璇芝瞪著他說:「以為什麼?以為我是天生的蠻橫不講理嗎?」
「我絕沒有那個意思!」牧雍趕緊說,深怕她把難得的友善又收回去。
「我曉得我是該罵。還有上次為了克宇的事,我跑去質問你,也是很不應該,我根本沒有這個權利。」
「你本來就沒有!我們因為如意,牽扯了十八年,退還如意,就該形同陌路了。」她語氣中有難以察覺的酸楚。
這句話看似平常,卻像有重量的石塊壓在牧雍心底,他稍稍激動的說:
「沒有如意,難道連朋友都做不成嗎?我真的很誠懇地想和你維持一段友誼,想想看我們在運河旁相遇,又在北京重逢,不就是一種冥冥中的緣分嗎?」
他的急切令她心生不忍,於是她說:「做朋友可以,就像和克宇一樣,淡淡的君子之交。」
又是克宇!儘管他明白璇芝已拒絕克宇的追求,但仍覺得不舒服。在她心裡,他至少要比克宇那小子多一點份量吧?!但迫於情勢,他只好說:
「好,就像克宇一樣。」遠處傳來喧鬧聲,璇芝正要探頭看,秀儀已一馬當先跨過一塊大石而來;接著其它人地出現,把竹棚原有的寧靜孤立完全破壞掉。
璇芝看看天空,又呈一片明亮的澄藍。林樹款款擺動,花葉上水珠凝止,鳥兒啁啾叫著。原來她和牧雍談話,太專心忘我,竟不知道雨早已經停了。
※※※
山上的那一場雨,讓幾個護衛女孩子的男生都染上風寒。
「學生會裡每個人都無精打采,那裡快要成為疫區了。」秀儀回來說:「不過他們說,徐牧雍更慘,頭發昏,手又受傷,只怕論文趕不及了。」
怎麼會呢?克宇他們淋了雨,但牧雍一直在竹棚之內呀!璇芝仔細回想,才恍然大悟,因為那座竹棚小,牧雍把大半空間都給了她,自己暴露在雨中。難怪回到山廟,他也搶著用炭籠去烘乾衣服。
而手傷,他還逞英雄,直說沒什麼呢!
璇芝坐立難安極了!想去探望他,又百般猶豫顧忌。但,管他呢!表妹去看病中的表哥是名正言順的事,而且他的痛還是因她而起的……哦!這話不能亂說,璇芝摀住泛紅的臉頰,不敢再想下去。
她掩掩閃閃地來到近王爺府的四合院內,幾株槐樹已由嫩青轉為濃濃的綠,罩了一地的蔭涼。
推開木門,一股煎藥味傳來。室內暗寂,牧雍正躺在床上睡著。
她輕手輕腳地走近,見他面孔真的很蒼白,手纏著紗布,桌上的藥早已涼了。
她重新旺起爐子,把藥再熱過。
這動作吵醒了牧雍,他坐直身子,揉揉眼睛說:「璇芝,真是你嗎?」
「不是告訴過你,別叫我璇芝嗎?」她看他一眼說。
「說也奇怪,我就喜歡這個名字。」牧雍坦白說。
「寧欣是我最早的命名,和你訂親後才改為璇芝,現在婚約解除了,應該叫寧欣才對。」她說。
「哦?那我更要喊你璇芝了。」他笑著說。
「你這人是病昏了,淨亂說話!」她為掩飾內心的不安,又說:
「我正要問你呢!你怎麼手傷找西醫,風寒用中藥,中西混著用呢?」
「我的風寒很輕微,吃幾帖藥就好。手傷看西醫,是希望好得快些,能趕我的論文。」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