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言妍
頭上的燈泡閃了一閃,牧雍忙檢查線路和電壓,假如真的停電,這小場地中上百人若慌了起來,絕對是一場災難。
前面幾排的人移動了一下,突然有個女孩的臉孔引起他的注意。同樣明亮的眼睛,同樣柔美靜婉的五官,但怎麼可能是寧欣?她不是應該在汾陽嗎?
自萬通一別後,她的身影一直在他的腦海,他們同行的短短時日,成為他一個特殊的回憶。在往返河間時,他曾萌生去探望她的衝動,但非親非故的,這種舉止又未免太可笑了。
然而,寧欣出現在北京,又是這樣的場合,也太不可思議了,莫非他眼睛花,認錯人了?
演講在如雷的掌聲中結束,璇芝聽了有所感動,所以也隨眾人愉快地討論著。
人潮中有個男孩子走過來,對著秀儀說:
「今晚辦得很不錯,你的朋友多半都來了。」
左右的人似乎和他都熟,紛紛打起招呼,只有璇芝一臉陌生,他衝著她直直笑著。
「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學妹寧欣,這是從北大來的,也是現任學生會會長劉克宇。」秀儀說。
璇芝一聽到「北大」兩個字,心就涼了一半,徐牧雍不會剛好也來了吧?!
「是新生呀?你怎麼沒帶她來參加學生會呢?」克宇很熱忱地說。
「寧欣一向文靜,不太喜歡團體活動,今天還是看到『女性』這偉大的主題,才勉為其難來的。」秀儀說。
「哦!那真可惜,我以為你們將要為人師表,應該具有最先進的想法,我想你是太沒有說服力了。」克宇開玩笑地說。
「最有說服力的人來了!」璇芝的另一個室友李蘋指著她的身後說。
大家把視線轉向新來的人,璇芝不看則已,一看整個人差點昏倒。今天果然不是她的好日子,乖乖留在校園之內,竟然還是碰見徐牧雍,正應了「冤家路窄」那句話。
他似乎已經認出她來,一雙眼睛旁若無人地盯著她,然後又當著大家的面,一副他鄉遇故知的表情說:
「寧姑娘,真的是你!我還以為自己弄錯了。」
千萬不能和他有任何瓜葛,所以璇芝很斷然地否定說:「是你弄錯了,我不認識你。」
牧雍愣了一會兒,用不敢置信的語調說:
「不可能吧?!你是寧欣,我們從河間到萬通這段路程中還有同車之緣,你真的不記得我嗎?」
「這就怪了,他知道你叫寧欣,你卻對他沒有絲毫印象,我不相信。」秀儀十分好奇地說。
「不認識就不認識,我沒有必要說謊。」璇芝堅持著說。
「牧雍呀!這表示並非所有的人看到你都終生難忘。」
克宇調侃著說:
「還是有人不在乎你的魅力,對你視若無睹哩!」
「可不是,我不應該那麼自抬身價,認為人家小姐一定會記得我。」牧雍自嘲地說,臉色不太自然。
他內心訕訕,但不是因為尷尬,而是寧欣。不變的拒人千里,不變的吝於一笑,他太熟悉那不尋常的警戒心了,她根本知道他,只是為某些理由而不承認。
這本來不是什麼天大的事,但牧雍有種莫名其妙的被傷害感。他對她雖非大恩,卻也幾次在緊要關頭伸出援手,她怎麼可以全面一筆勾銷呢?
不認就不認,他徐牧雍也絕非死皮賴臉,胡亂糾纏的男子。他若無其事地四處寒暄,不再試圖與璇芝攀交情。
散會後,男生分別護送女生回宿舍,再騎著自行車離去。
從牧雍出現的那一刻,璇芝的心就一直無法平靜,冷冷的寒夜,她幾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穿過校園的。
她——真能擺脫他嗎?她可不希望這次意外的重逢,又將她拉回到過去的恩恩怨怨。但她的室友並不放過她,一進寢室,秀儀、李蘋和也是新生的曾慶蘭,全圍著拷問她說:
「你真的不記得徐牧雍嗎?」
「真的。」
璇芝加重聲音說:
「你們饒了我,好不好?這件事一點都不重要嘛!」
「怎麼不重要?!」
秀儀說:
「徐牧雍是我們京城裡鼎鼎有名的大才子,不知有多少女生對他芳心暗許,甚至還有什麼局長、議長的女兒,天天搭著洋轎車亂追。這樣一個超群出眾的人,你能對他過目即忘,實在太今人難以信服了。」
「我就是沒有印象嘛!你們這樣逼問,我總不能把腦袋瓜拿下來,再找上一遍吧?!」璇芝就是死硬著嘴說。
「寧欣天生就是怪人一個,行事作風老和別人不一樣。」
慶蘭說:「如果我有機會和徐牧雍同車共船,我不牢牢記他一輩子才怪。」
「你也不害臊,說得那麼露骨。」
璇芝反擊說:
「瞧你們三個人急辯的模樣,莫非也成了徐牧雍『芳心暗許』會的會員嗎?」
「我們還差得遠呢!」
李蘋說:「徐牧雍最講人人平等,無論男女,他都以誠相待,女同學若對他默默含情,他也有辦法把對方的情意化為友誼。」
「徐牧雍在北京真的沒有知心的女朋友嗎?」話談到這裡,璇芝再也忍不住的問。
「從沒聽過。」
秀儀說:「他常說,戀愛要自由,婚姻要自主,但也因此要更慎重、更理性,免得製造社會的亂象。他是真的尊重女性,這也是我最佩服他的一點。」
「應該說,他尊重的是新女性;對於那些舊女性,他依然擺著高高在上的姿態。」璇芝脫口而出。
「你似乎非常討厭徐牧雍,只要一提到他,你就處處唱反調,你和他有仇呀?」
李蘋狐疑地說。
「我又不記得他,哪能結什麼仇?」
璇芝趕緊說:「我只是不懂,咱們喊了一晚女性要自立自強的口號,結果話題仍繞著一個男人打轉,看來,你們還是脫離不了小女子扭扭捏捏的心態。」
「瞧她那一張嘴,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真應該叫她到學生會寫評論。」李蘋輕拍她一下說。
「可別叫我,我做不來你們這些轟轟烈烈的大事。」璇芝立刻撇清地說。
「哎呀!說到評論,我倒忘了劉克宇要我刻今晚演講稿的事了啦!」
秀儀翻了翻方才拿回來的一疊東西說:
「我一路上還在煩惱,這次大伙反應熱烈,這篇稿,各大學一定都會刊印,我的字那麼醜,傳出去豈不是一大笑話?」
「別找我,我的字也好不到哪裡去。」慶蘭忙說。
「找寧欣嘛!她的字端潔秀麗,是苦練過的,擺出去,一定不會丟我們女子師範的臉。」李蘋說。
「怎會又扯上我了?我又不是學生會的人,而且你們那裡人才濟濟,怎麼也沒道理要我刻稿子吧?」璇芝說。
「這次的活動是女師主辦的,自然得由女師的人來寫。」秀儀哀求地說:「別再那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啦!你端咱們師範的飯碗,總不能連這點棉薄之力都不盡吧?!」
這種情況下,再不答應就說不過去了,璇芝只有點頭同意的份。
可是一和學生會有牽連,會不會又跟徐牧雍糾纏不清呢?
那晚,璇芝一直無法入眠,眼前老是浮現牧雍那錯愕不解的表情,或許她不應該否認得那麼快,如此一來,倒顯出她的心虛矯飾了。
這些日子來,她常常想起牧雍,不願心裡有他,卻又驅趕不走,有時是在徐家冷漠無情的他,有時是在旅途上熱心助人的他,兩個不同的人,共有著令人難忘的神采丰姿,在她的生命中悄悄地留駐。
她真的受到如意緣的轟惑,不能當他是一般人嗎?
或許他原本就是聰明絕頂的非凡之人,所以她決意更渺小,來躲開他的光芒所帶來的傷害,包括離鄉背井及一生的難以圓滿。
月薄薄地貼在天上,缺了一角,呈現奇怪的形狀,在梧桐枝椏間遊走。
看到牧雍,又想到家人的憂心。她離的是不屬於她的徐家,但她仍是宋家人呀!
爹或許已不知唉聲歎氣了多少回,娘有沒有哭壞了眼睛呢?也許該是她寫信報平安的時候了!
字句在內心逐漸形成,也慢慢撫平了她的紛亂,她不能再讓牧雍影響她未來的路了。
※※※
十二月初下了第一場雪,稀稀疏疏地替四處鋪上一層白,沒多久便溶化了。以後,雪蹤不來,氣候則明顯地干冷,路旁的樹全枯了。
北方的冬天真是乾乾淨淨,不似江南在蕭索後仍有一股形容不出的纏綿。
璇芝常走在空蕩蕩的校園之中,讓血液變冷,來洗滌心中絲絲縷縷的煩惱。
她用抄稿的錢買了毛線,鉤出適合她的帽子、圍巾及手套。淺藍的顏色襯著她白裡透紅的肌膚,在萬紫千紅的女校中,有一種極特殊的美感。
轉個彎,在紅牆後看見梧桐樹,沒幾步,秀儀帶了一個男子擋住她的去路,說:
「你不肯收學生會的酬勞,劉學長就強迫我帶他來親自拜望了。」
又是為了那篇稿的事!璇芝望著眼前的男子,有些印象,卻記不起名字。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