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言妍
賣糖粥、糖芋頭的攤販旁,突然一陣騷動,他站直身體,看見他要等的人正被幾個痞子糾纏,想也不想,他立刻走過去,粗聲粗氣地吼著說:
「妹妹,有什麼麻煩嗎?」
那幾個人見她有幫手,便各自散開,但她對他一如前幾回,不感謝也罷,還擺出戒備厭惡的表情。
牧雍再一次覺得自己無聊兼窩囊,但依然開口問:
「出了什麼問題嗎?我還以為你己經離開了。」
「火車還沒來,我怎麼走?」她說,可眼睛並不看他。
「你也要去北京嗎?」他順勢問。
「連票都買不到,我哪兒都去不成了。」她微蹙著眉,帶著說不出的委屈。
經過一夜休息,璇芝洗淨身上的塵土,髮辮也重新梳好,看起來更是面若芙蓉,眼似秋水,如此佳人,在這群龍蛇混雜的人堆中,恐怕一天都捱不下去。牧雍本著一股憐香惜玉之心主動說:
「你大概沒出過遠門吧?火車票若要當天買,就要透過單幫客了。」
「單幫客?」璇芝問。
「簡單一句就是官商勾結。」
牧雍說:
「如果你肯告訴我要去哪裡,我可以馬上幫你弄到一張票。」
這是詭計嗎?但璇芝實在是無路可走了,只好不甘願的說:
「我的目標是萬通鎮。」
「你是到那裡尋親嗎?」見她說得勉強,他偏要再進一步問。
「嗯。」她點一下頭。
「我叫徐牧雍,還沒請教芳名呢?」他得寸進尺的又問。
璇芝沒料到他有這一問,臨時亂了陣腳,只好搪塞說:
「我……我叫寧欣。」
「姓寧名欣?」他又問。
「嗯。」
她有些不耐煩的說:
「你到底買不買票呢?」
「當然買。」他露出了笑容,彷彿逗夠了她。
牧雍走後,璇芝的心還覺得直撲撲地跳。她並沒有錯,未定下如意緣之前,她是叫寧欣;但因為牧雍,她才取名璇芝,如今把牧雍丟出她的生命軌道之外,回到寧欣的身份是再恰當不過了。
好!她決定新的自己就叫做寧欣。
牧雍在不遠處的大樹下,和一名滿臉胡予的人討價還價,不多久,便笑著朝她走來。
瞧他俊逸斯文的臉孔,豪爽自信的風采,她不免有些感歎。對於有緣的宋璇芝,他抱著絕然的排斥態度;對於無緣的寧欣,他卻又如此俠義熱情,老天行事真太令人理不清、摸不透了。
只能說,如意非緣,此生注定難交會吧!
※※※
火車開動後,窗外的風景一格格掠過,一會兒是綠油油的稻田,一會兒是波光粼粼的水面,充滿江南水氣湮漫的初夏風情。
牧雍就在她身邊,靜靜地看著手中的書。
她原本一上車就要躲得他遠遠的,偏他一直在左右。後來璇芝想想,一路上有個男人,即使是見了就愁的冤家,也比較安全一些。
她的臉始終望著窗外,一副不願理人的模樣,牧雍也保持有禮的沉默。
火車過站時,會有人當胸掛著大籐籃喝賣著糯米、糕餅、梅漬等點心。璇芝為了省錢,只看不買,到了午飯時,也只要了幾個包子。
反而是牧雍叫了煮蛋、滷菜、饅頭,往她面前一放,說:「你吃那麼一點怎麼夠呢?」
「我胃口大小與你何干?」璇芝不高興地說。
「我一直在想,你是天生就這麼沖呢?還是我哪裡不小心得罪你了?你好像非常不喜歡我?」他很正經地問。她可不想在這狹小的空間裡,和他談如此敏感又危險的話題,只說:
「這件事並不重要,反正到了萬通,我們就永遠不再見面了。」
「你的親戚住在萬通的鎮上,還是鎮外?那兒有幾處土匪窩,你最好確定有人會來接你。」他看著她說。
「這你就不必操心了。」璇芝回他說。
長久以來的聽聞,還有徐家兩次的對陣下,她都覺得他趾高氣揚、恃才傲物,沒想到他還有溫柔體貼的一面。然而,轉念一想,這樣對女孩子獻慇勤,是否表示他的風流成性呢?
家裡人傳說他在北京已有了女朋友,既是如此,他還與她隨意搭訕,豈不是道德淪喪之人?
璇芝思來想去,忍不住要對他怒目而視,卻發現他已吃完飯、喝完茶,正在閉目養神。唉!他生得一副好相貌,卻有一堆莫名其妙的行為,好在他們此生緣盡於此,否則她不知要為他惹多少煩惱,又要流多少眼淚呢!
不知不覺地,璇芝隨著火車的節奏,緩緩睡著了。
到了萬通,是牧雍喚醒她的。眼睛一睜開,窗外是一片的藍天、黃土及整片的高粱田,原來火車早過了江蘇,到達山東省境了。
璇芝的首要之事便是甩開牧雍,趁著眾人混亂,假裝沒聽見他的叫聲,她一馬當先下了車。
這兒感覺很荒涼,耳旁儘是口音濃厚的地方話,她動作極快地問人、問路,想找到馬車店。
一個女人獨行總是會教人指指點點的,璇芝找著客棧後的馬棚,那正在釘馬鞋的車伕也一臉懷疑地看著她。
「我要到汾陽縣裡的隴村,大概要多長時間?」璇芝有禮地問。「就你一個人?」
車伕看她一眼說:
「不去!不去!女人家麻煩!」
有錢居然還沒車坐?難不成要她走上個幾天幾夜?
璇芝放下身段,和他爭辯哀求,他才丟下一句話:
「你要湊足六個客人,我才能走這一趟。」
這不是白搭嗎?她人生地不熟,哪裡去湊人數?現在她才明白,什麼叫「出門處處難」了。
璇芝沮喪地走出馬棚,一抬頭,就看見一身長衫的牧雍靠在柱子上。天呀!他這人真是陰魂不散!
「你怎麼在這裡?火車不是開走了嗎?」她皺眉問。
「火車要裝煤、換軌和檢查,所以會在萬通停上一個時辰。」
他接著說:
「原來你的親人不住萬通,而是汾陽,那還有好長的一段路,你想單獨走,實在是太大膽了!」
他連汾陽都知道了,這個投奔點還安全嗎?
璇芝又氣又急地說:「你難道沒有別的事做,一定要對我糾纏不休嗎?」
這句話說得重,弄得他臉色微變。遲疑一會兒,他才很冷靜地開口說:
「我是有事情做,但也不曉得自己是發那什麼神經,一直想幫助你。或許是在運河渡口拉你上船,然後又在河間府讓你平安坐上車,想你人既然都走到這兒了,自是不能功虧一簣,只有保證你能毫髮無傷地到汾陽,我才能安心!」這是哪一國理論?是他逼她到這種境地,如今又要拉她一把,老天究竟在開什麼玩笑呢?
璇芝煩亂地說:
「別管我了,我根本與你無關,更不是你的責任!」
「大遲了,我反正是管定了!」
他鐵了心說:
「我們在這兒爭辯,也只是浪費時間而已。你等著我,我馬上可以找到另外四個客人。」
「四個?你弄錯了吧?我們需要五個。」她說。
「沒錯,就四個,因為我決定陪你一塊去,反正汾陽也可以到北京,只不過是多兩天的行程而已。」他說完就即刻行動,璇芝想叫停都來不及。
他到底發什麼瘋呀?!他們兩個算是素昧平生,他這忙不是幫得有些失分寸嗎?
而她逃了半天,沒顯示一點獨立,還處處靠人,實在不是好的開始,她不相信自己連一點辦法都沒有。
璇芝在原地踱著步子,絞盡腦汁想尋出另一條路來。然,有一方白帕進入她的眼簾,最引她注意的是方角上繡的紫藍花朵,顏色調得又純艷又均勻。
她正欣賞著,一個嬌小秀氣的黃衣女孩走過來,慌慌張張像在尋找什麼。
瞧她俊俏的臉孔,璇芝直覺地問:
「你是在找這條帕子嗎?」
「是呀!這是我的。」女孩聲音細細的,笑容極美。
「我一共繡了一組四件,是要送給姊姊的。」
這女孩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竟有此手藝,璇芝忍不住讚美說:「這花繡得好,色彩也好。」
「這是琉璃草的花兒,因為它的顏色正好是宮中瓦片的色調,所以取了這個名字。」
女孩細聲細氣的說:
「西方人稱它為勿忘我,我是聽海上的英國傳敦士說的,挺有意思,不是嗎?」
「是很有意思。」璇芝細細思量這三個字,又問:「你是剛從上海來嗎?」
「是呀!我和哥哥正準備回汾陽老家。」女孩說。
汾陽?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璇芝連忙說:
「我也要去汾陽,只愁湊不齊坐馬車的人數。」
「我們自己有馬車,現在停在萬通,就是為了換輪子。」文孩說。
「哦!」璇芝失望地應一聲。
「你若是一個人,倒可以和我們同行。」
女孩熱切地說:
「反正馬車很大,多坐個人也無妨。」
「真的?太好了!」
璇芝真有說不出的歡喜,忙自我介紹道:
「我叫寧欣,你呢?」
「我叫范湘文。」
女孩微笑著,突然指著前頭說:「我哥哥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