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言妍
「快?我可是找你四個月了,幾乎要上天下海,就是沒想到你會在教會裡。」季襄短笑一聲:「這一次要不是你身上穿的校服,我還不知道要找到哪年哪月呢!」
他的表情比話語吐露得更多。他非常積極在找她嗎?他就非要得到段家那筆錢嗎?
珣美咬著牙說:「我現在是受教會保護的,你不可以再動我的歪腦筋。而且你把我送回段家,我父親也不會付任何錢給你!」
季襄的臉一下子變得僵硬,眉眼間儘是憤怒,少了斯文,多的是忍耐到極限的模樣。
不過,他仍控制了自己,只用簡單得近乎冷酷的話語說:「我不要你們段家的錢。我,是來還這個的。」
他由口袋拿出一樣東西,粉紅的緞彩中一朵瑩白的薔薇。
珣美驚喜地接過來,如見故人般喊著:「啊!我的月牙薔薇!」
在她手中的,不僅是荷包,還有母親的金飾,沉甸甸的,似乎一樣未少。
她的表情轉為懷疑及訝異,說:「你們都沒有用嗎?為什麼不用?」
「我不用不屬於我的錢財。」他盯著她,故意以極緩慢的語調說:「我也許殺人,但絕不是土匪或強盜。」
珣美的雙頰頓然通紅。這證明什麼呢?證明他對段家的錢一點興趣都沒有嗎?
不!他是一個複雜的人,事情絕對不是表面那麼單純。她必須小心,不能再掉進會毀掉自己的陷阱中。
「這金飾是若萍強硬扣留的,她說這段家的不義之財,應該還給老百姓,我以為你也是這麼想的。」珣美很謹慎地說。
「如果我有這種念頭,當初在上海火車站時,我就會接受你的「愛國捐獻」。」季襄特別強調後面幾個字,含著極明顯的諷刺意味,又說:「但我沒有,為什麼呢?因為那是你的錢,你身上僅有的盤纏,無論它是如何來的,我都沒有資格要,更不用說去費心搶奪或拐騙了!」
他說的話很合理,但陳若萍是他的崇拜者,向來附和他的每個想法,應該不會信口
胡言。她心念一動,說:「或許你用的是「放長線、釣大魚」的技倆。你假裝不要荷包裡的金飾,先降低我的戒心,再去向我父親拿錢,等到我被抓回去,你就有兩筆財富了。」
這下子季襄的臉不只是僵硬,而且還鐵青,她可以感覺到那滋滋作響的怒氣,只差沒有七孔生煙。
「很好,你果然聰明,而且還聰明過了頭,連這萬全的計策,都替我想好了。」他的話由齒縫間迸出,一字比一字慢,極盡恐嚇的效果。
珣美本能地往後退一步,那動作引爆了季襄,他雙手伸出去,猛抓住她的肩膀說:「你就寧可相信若萍的話,也不相信我的話,是不是?我冒險將你帶出富塘鎮,又不顧眾議將你留在報社,結果只落得土匪、強盜的名稱?!我真是無聊地白操了心,好心沒好報,真正白癡是我,竟在乎你的安危,自己找了一堆罪受,卻碰到這種不知感恩、被寵壞的女人……」
季襄猛地住嘴,他在做什麼呢?他這一生,除了對禍國殃民、荼毒百姓的軍閥惡霸,如此激動地謾罵過外,還不曾對任何人口不擇言,而且對像還是一個柔弱的女子,他是吃錯什麼藥了?
珣美則是驚駭極了,自幼她雖也曾見識到父兄的粗暴,但都不似此刻的脆弱無助。
為什麼季襄的眼中有絕望的神情?為什麼他的話如刀鋒刺人?為什麼他的力氣像要將她捏碎一般?
在那僵持的當口,史恩走了過來,看到眼前的景象,慌忙地說:「怎麼才一會兒就變成這樣?季襄,你不是說要好好解開那……什麼會的?你不怕又去惹到警察嗎?」
季襄手放下,捏成拳頭,臉一陣紅一陣青,也不知道對誰說的,只吐出一句:「對不起。」三人無言地走回草地,繼續攝影工作。在忙碌中,季襄和珣美各自平復心情,但笑的時候,眼睛依然有著迷惑及苦悶。
太陽西斜,史恩收拾設備,幾位保姆帶著孩子回到孤兒院內。
季襄叫住了珣美,臉上已回到以往的淡漠,說:「剛才真的很抱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有權利決定要相信什麼,我不該勉強你。我今天來,只是想還你荷包和錢,沒有別的意思,所以我的目的也算達成了。」
「謝謝你。」居於史恩在場,珣美也只好有禮地說。
她正要轉身,季襄叫住她:「我只想說,很高興你一切平安。無論你心裡是怎麼想我的,我保證,以後你再也看不到我這張討人厭的面孔!」
那最後一句話,令珣美無言,還有想哭的衝動。她胡亂地點個頭,就走向花園小徑。
她真的再也看不到他了嗎?
她並不討厭他,只是怕,有點恨,因為他「威脅」她,不是生活裡,而是心裡……花園快到盡頭,珣美又突然回頭狂奔,想留住季襄,想再多說一些話。
但如茵的草地靜靜地躺在陽光下,已無人跡。哦!他們必定上了大街!珣美跳過竹籬矮叢,不顧旗袍刮破,腳被刮傷,再衝下樹林的快捷方式,到了小禮拜堂旁邊的那一棵松樹,她終於看到季襄,他和史恩已騎上自行車快速地繞過拐角。
珣美跑了幾步,猶看見他們的身影;但再下去,就怎麼也追不上了。
「季襄!」甚至是她的聲音,也小得傳達不到。
他真的不再「追蹤」她,「利用」她了嗎?這有什麼,她反正已經躲他四個月,才怕見他呢!可是這次不一樣,她不必再躲,甚至在路上碰到,他也會別開頭去,裝作不認識。
珣美的腦中立刻浮現那「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情景。佇立了好一會兒,她慢慢走回去,眼中的淚水一滴滴流下,那種傷心,是生命中不曾有的,所以她哭出了聲,因為內心實在無法負荷。
但哭什麼呢?橫豎不過是一個男人罷了!她不懂,真不懂,而且也找不到方法去懂,只有再繼續流淚,讓原有的冰火般痛楚更加深了。
第六章
七月暑熱天,西方有一堆棉球般的雲,白得令人發悶,不過眼前一塊塊整潔的綠草坪,多少帶來沁涼的效果。
這是聯合租界區中最高級的地段,住的都是洋人,房子一棟棟仿著西式,有一種迷人的異國風情。
「只有這裡才能找到讓我滿意的暗房設備。」史恩對季襄及報社的人說。
他們進到一棟嵌著彩石的別墅,花園及內部的設計豪華又新奇,牆上掛著色彩濃艷的畫,傢俱雕得十分精緻,幾乎都鑲上閃閃的金邊。
「欣賞一下歐洲最美的巴洛可藝術。」史恩微笑說。
「你說這房子的主人是猶太裔?」陳若萍好奇地問。
「是的,猶太人是最有錢的。這次大戰結束,他們要求一個國家。」史恩拉開一片純絲絨的窗簾說:「我朋友是建國會的一員,這幾個月都不在,我們可以使用這個地方。」
陳若萍、杜建榮和黃康忙著東看西看,那些鍾、燈飾、大理石壁爐、軟墊緞面坐椅,都是平時少見的。
季襄卻沒有興趣,他隨著史恩走進一個暗窄的房間,撲面而來的是某種化學藥品味,使他想起以前在大學實驗室的日子。
「我已經洗好一部分照片了。」史恩指著水槽上掛著的一些成品。
季襄藉著略紅的燈光看,尤其有關外灘倉庫的部分,雖不很清楚,但總比畫的透露更多細節。
「我還有幾張是曾世虎軍火入庫的情形。」史恩一旁補充說:「看守的人不很多,尤其四角…」
突然,季襄聽不見了。他看到珣美,兩條短辮,笑得明眸皓齒,使他想起在富塘鎮的她,一心纏著他不放,誰知現在她避他如蛇蠍呢?
「我特別替你拍攝的。」史恩看他呆呆的樣子說。
「你真棒,神韻都出來了,我還不見得能畫呢!」季襄拿下照片,仍盯著看。
「珣美每個角度都漂亮。你看她的比例,不像中國女人臉扁頭扁,她都是圓滿的,像我們的「蒙娜莉莎」。」史恩講著,看見他還在發愣,忍不住又說:「你愛她。」
「愛?」季襄重複著,好像那是一種外國語言。
「就是我們說的LOVE,丈夫和妻子,情人和情人之間的FEELING。」史恩怕辭不達意,夾帶著母語。
「「那種」愛?」季襄乾笑兩聲說:「不可能的。我只將珣美當作自己的學生,最多像妹妹罷了。」
「是嗎?」史恩做個怪表情。
「而且中國人不講愛,我們只重責任。我對珣美就是責任。」季襄繼續說,想表明內心的磊落。
「錯了!錯了!我以前念中文,你們中國夫妻或情人也有一個什麼詞……就是見不到面,病得快死……啊!對的,就是「想死」!」
「不是「想死」,是「相思」。」季襄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