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言妍
「你……你一個千金小姐,能做什麼呢?我們的工作十分危險,可不是一般玩耍的兒戲,你要弄清楚!」他耐煩地說。
「我會學,絕不會壞了你們的事。」珣美十分熱切:「瞧,我還有錢,是我母親積存的首飾,我全部捐出,也算我為父親贖一部分的罪過。」
她說著,便解下月牙薔薇的荷包,將裡頭的金飾倒出,黃澄澄地,映在陽光中,顯現出一筆不小的財富。
他驚愕地看著她,無法置信!
天呀!她真比他想像的還幼稚無知!她沒聽過「錢不露白」這句話嗎?以她的年輕貌美,以她的身懷巨款,很容易就被歹徒姦殺勒斃、賣到妓院,或沉屍到黃埔江底,她難道一點大腦都沒有嗎?
天底下的男人,不是每一個都像他一樣,可以坐懷不亂、守著道德操守、昭顯良知正義;還有天曉得的,莫名其妙的一時心軟……季襄正不知該氣或該詛咒時,列車猛地煞住。
珣美往前一倒,荷包飛到煤堆裡,她急急叫著:「我的月牙薔薇……」
「該死,你的金子不管,去管什麼月牙薔薇……」
慢著!月牙薔薇?不就是她夢中一直喊著的寶貝?搞了半天,竟只是一個不值錢的荷包?
瞧她焦慮的模樣,季襄護好金子,就幫她在煤堆中找出那已沾染黑屑的粉紅荷包。
他將金飾裝了回去,口氣凶狠地對她說:「拿好,以後別再讓我或任何人看到這些東西了!」
外頭傳來人靴走動,金屬碰撞的聲音。他悄悄推開車廂的門,見到了錯綜的鐵軌,方形的倉庫,連排的建築和遠方三三兩兩的工人,他回頭說:「上海到了。」
珣美隨他跳了下來,面對的是醜怪灰蒙的景象,還有凍到骨子頭裡的寒冷口這就是繁華熱鬧,被稱為「東方之珠」的上海嗎?
她內心沒有快樂,只有沮喪,因為季襄當面拒絕她了,她真的要在此和他永別了嗎?」
季襄跳過了幾段鐵軌,珣美仍站在原地,縮著身子,想著要如何找到在碼頭工作的阿標。
「你還不來嗎?」他突然停下來叫。
「你走你的,我和你又不同路!」她很有骨氣地說。
「是誰剛才說要參加救國行列的?怎麼一分鐘前說的話,馬上就忘記了?」他沉著一張臉說。
她沒聽錯嗎?他要收容她了?她不必和他分開了?
珣美的腳步一下子輕快起來,像一隻燕子,高興地跑到他的身邊。
上海在她的眼裡,不再是醜怪,不再是灰蒙。走出火車站,來到雪落的泥濘大街,擠過不友善的人,躲開橫闖的自行車,她仍覺得四周好美,充滿著蓬勃的朝氣和令人振奮的自由。
最重要的是,有了季襄,她不怕迷失,而且還可以由其中走出一個最有意義的人生來!
第四章
季襄的報社設在租界區,小小的閣樓夾在五花八門的商家之間,一方面可以避人耳目,一方面消息較為靈通。
辦報其實是個障眼法。目前他們附屬在一家大報館之下,每週發表一份刊物,內容大部分是南方傳來的政治言論及統一思想,基本上只負責傳遞,工作十分簡單;他們最主要的任務,仍集中在調查曾世虎和上海軍火走私的情形。
珣美到達的第一天,就見過社裡的其它三個人。
杜建榮有廣東口音,黃康是上海本地人,他們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熱忱爽朗,對珣美非常友善及歡迎。
唯一的女性叫陳若萍,她穿著新式的短衫綢裙,頭髮剪成時髦的齊鬈款式,一張長臉拉得更長。
她用懷疑及批判的眼光看著珣美,在季襄介紹完後,便說:「女學生?你沒事帶個女學生來幹嘛呢?我們這裡又不缺人。」
「你不是常抱怨裡外事太多,做不完嗎?我正好找個人來幫你的忙。」季襄翻著桌上的報告,不太專心地說。
「可是她看起來好小,能做什麼呢?」陳若萍追著問。
「她不小,只差你三歲而已。」季襄說。
珣美討厭他們目中無人地討論她,所以插嘴說:「而且我能做的事可多啦!我會寫、會讀、會畫,保證對你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季襄抬頭看喜身髒兮兮的珣美,露出難以察覺的微笑,再對陳若萍說:「就這樣決定了!珣美是女生,我就把她交給你。」
「可是……」陳若萍還想再爭。
「我是這個小組的領頭,說話算話,這件事不要再有異議了。」季襄斷然地說。
陳若萍果然很識相的閉上嘴。
看不出來,老實的唐銘,在變回季襄時,會那麼有威嚴。不過珣美也很窩心,他雖然在人後常嫌她出身,又諷刺她的嬌生慣養,但在眾人之前,仍有護她之心,可見這師生情份,假久了亦能成真。
珣美從那日起就跟了陳若萍,而且還住在同一個房間內。
陳若萍是個脾氣急躁的女孩,沒有必要,絕不多說一句廢話。在熟悉工作的過程中,珣美只有服從的份,而幾個星期下來,她做最多的便是打掃、生火、煮飯,別說沾不上一點愛國救國的邊,就連編輯印刷的事,也被排斥。
她曾向陳若萍抗議。
「這些生活上的事,總不能叫男人做吧?」陳若萍直接回答她說:「以前你沒來時,這些都由我來忙;你來了以後,正好分我的憂,這就叫分工合作,你先從內外雜事做起,報社的一切,你慢慢就會明白的。」
她認為陳若萍對她存有偏見,想向季襄反應,但又怕他笑她吃不了苦,正好給了他驅逐她的借口。
因此,她只有咬緊牙根,灰頭土臉地,做她十九年來未曾碰過的粗活。反正她決心要離開段家富而腐敗的生活,若要真的獨立自主,洗衣燒飯都是必須學習的技能。
在理想的驅使下,珣美忍受生煤球的氣味、冰冷的水、骯髒的衣物、燒飯的油煙,還有當「婢女」的挫折感。
建榮和黃康對她都極有禮貌,還不時伸手幫忙。唯有季襄,看她忙裡忙外,就蹺起二郎腿,臉上帶著調侃的笑,彷彿她的「淪落」是他的最大樂趣。
珣美從季襄的眼裡,常常有「自討苦吃」的感覺。但轉念一想,成就大事業不都如此嗎?幾個男生天天在風雪中奔波,陳若萍也往往一忙就沒日沒夜,她能讓他們在煩勞之際衣食飽暖,不也是間接的貢獻嗎!
只是她希望自己可以做更多真正能有益於中國的事,而非僅僅伺候好幾個人的生活而已。
她會耐心等,她要向季襄證明,她絕非一個吃不了苦的千金小姐。
***
外面的天是灰黑陰沉的鉛塊,雪暫時停止,但仍有再大肆紛飛的跡象。
季襄一睜開眼,便感覺到兩邊太陽穴的脹痛。他昨天花了一個下午,勘查上海灘倉庫卸貨的情形,又繪製了船塢分佈的地理位置圖。晚上,則在城隍廟的樓館,招待幾個搬運工人,喝得半醉,為的就是找到內應的人。
他翻個身,鼻子碰到枕巾時,一般香味淡淡傳來。他知道那是屬於珣美的,從尼姑庵挾持她的那一次,後來的共同逃亡,到她負責清掃工作,他愈來愈熟悉這味道。
杜建榮和黃康是否都注意到了?還是只有他特別敏感?呃,應該只有他,因為他才有機會去聯想……滿腦子正都是她的時候,就聽見她嬌脆清朗的笑聲。在這尚昏暗的清晨,彷彿遙遠林間的一隻百靈鳥,傳頌美麗的音符,立刻讓他的不適感減輕許多。
真不懂,她為什麼老有泉湧不斷的喜悅呢?從正式相識起,她就慧黠、頑皮、機智,僅管碰到懊喪或艱困的情況,她散發在臉龐的光輝都不曾消失;唯一見過的夢中淚痕,也帶著純然的美感。
那是不解人間愁事的稚氣使然嗎?還是她內心有另一個世界,替她造出了不同的應變面具,使她能苦中作樂?
若是後者,那真如師父所言,珣美就太精明厲害了。
他一直任她追隨,不就是因為有忍不住的好奇心嗎?
她可以是調皮的女學生,可以是惡霸的刁鑽女兒,可以為他殺人而喝采,可以鎮靜地恫赫人,可以極大方地表達自己;更妙的是,叫她在十二月酷寒的雪地裡,走上幾天幾夜,她不喊一聲苦;叫她在報社裡當打雜的僕人,她也乖乖地去做。
季襄一直在觀察她,比自己想像中更專注,更有興趣地看她的一舉一動。她說她繼續跟著他,是因為想報效國家,他倒想見識一下,為了愛國,這沒吃過苦頭的段家三小姐,能「犧牲」到什麼程度?
季襄又想換個睡姿時,珣美的笑語中夾雜著另一個男聲,彷彿兩個人在做什麼好玩的事。他倏地清醒,人也坐了起來,八成又是愛在美女前面耍嘴皮子的黃康。
這個黃康,有著城裡人的世故滑溜,雖然家有妻小,仍愛和女孩子調笑。他對珣美獻慇勤的舉止,季襄已不只見過一次,而且還提出警告,要他收斂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