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言妍
「我記得你的畫。前一堂課,你還不畫石膏模型,畫了我,若是吳校長發現,我們都會有大麻煩的。」他說。
「這樣一來,你才能明白自己上課的尊容呀!」她仍沒大沒小地說。
「真有那麼蠢嗎?」他也不禁笑出聲。
「嘿!你還會笑那!」她像發現新大陸似地說。
這愉快的氣氛,因有人敲門而中斷。珣美問清楚是母親,才去打開門。
如蘭一進來,看見坐著的黑衣男子,嚇了一大跳。珣美趕忙解釋所有的來龍去脈。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如蘭立刻雙手合十說:「人間諸孽,再大再惡,都自有昭昭天理,又何須施主以己身來造業障呢?」
「師父,我的所做所為,也是順應天命行事而已。」季襄作了一個揖,很誠懇地說:「我唯一感到抱歉的是,打擾了佛門的清修之地,我現在馬上就離開。」
「慢著!太陽都下山了,外面天寒地凍,又有警察所的人在搜索,你這不是自投羅網嗎?」珣美轉向母親說:「您就讓他在這裡躲一晚,明早再做打算吧!」
「珣美,他是殺人逃犯呀!」如蘭皺眉說:「而且我們這兒是尼庵,藏著男人,是違反戒規的。」
「娘,佛說人有慈悲心腸,知恩要圖報,不能見死不救。我們修行佛法,豈有不顧大義,只重小節的做法?那會成為我們本心的障礙呀!」珣美振振有辭地說。
「你在胡扯什麼呢?「佛說」之事,豈可信口開河,抱不敬之心?」如蘭頓了一會兒,又無奈地說:「好吧!事到如今,我也只好破例一次了。」
「謝謝娘。」珣美高興地說。
「謝謝師父。」季襄說完,再與珣美相視一笑。
如蘭看著面前的兩個年輕人,忽有所感。唐季襄氣質非凡、儀表出眾;珣美慧黠靈巧、嬌美動人,站在一起,似有一條無形的鎖煉,將彼此扣合。
他們是有緣嗎?如蘭腦中快速地轉著珣美說過的每一件事,掐指一算,竟分不出是悲是喜。
命定的總是逃不過的,面對他們,她也只能淡淡地說:「不必謝我。留你一宿,也是命中該有的事,大家都是沒有選擇的。」
這話說的奇怪,但身負重任的季襄,並不把它放在心上。
***
一大清早,天尚未亮透,季襄便坐在馬車裡,由珣美駕著,往富塘鎮的方向走。
這是他考慮了一夜的結果。現在風聲正緊,各大小道路都布有圍捕的人馬,實在不是逃亡的好時機,還不如回到鎮上,繼續當他的唐老師,等事情平靜了,再從從容容離開,或許是比較安全的方式。問題是,他能信任珣美嗎?
她和她那帶髮修行的母親,真是一對奇怪的母女。季襄浪跡天涯慣了,向來對人保留三分,這回卻連生命都交託出去,似乎有點違反他的原則。
還有,他居然坐著女人駕的馬車,這也是生平第一遭。他斜靠在椅子上,手按著大腿的傷口,在車身輕輕搖晃,車外陣陣嬌喝聲中,他有一種極舒暢的感覺。
女人駕車,已不尋常;駕得好,更是不容易。若不是親身經驗,他真想像不到,一個把馬車控制得如此準確的,竟是一位嬌柔的姑娘家。
***
隨著窗外林木的減少,他知道西城門已到,心情不禁緊張起來。他的命運操縱在珣美的手中,而他真正認識她,連一天都不到……馬車緩緩停下來,珣美脫下斗篷帽子,露出一張嚴肅的臉,看著比平日多好幾倍的警察,正在盤查來來往往的人群。
「快下馬車,我們要搜逃犯!」幾個荷槍的人圍住珣美說。
「放肆!你們不知道我是誰嗎?本姑娘進出西城門多少次了,還沒有一個人敢阻攔我!」珣美甩了一馬鞭說。
一向守西門的老易,連忙跑過來說:「你們張大眼睛看,她是段家三小姐,段允昌老爺的女公子,她就不必搜了。」
珣美的馬車越過眾人,進入城內時,她的臉依然僵硬。她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微微顫抖,握韁繩的手都失控了。她第一次發覺有個惡霸老爹的好處,原來惡勢力也可以這樣利用的。
車內季襄的表情也是僵硬的。方才車外的對話一一傳入他的耳朵,半句也沒遺落。
他不願意相信,但那些話又清楚得無法否認。珣美姓段,又帶幾分驕蠻,幾分任性,他怎麼沒猜到她是段允昌的女兒呢?
正是東邊遇賊,西邊也遇賊,他奔忙半天,仍是掉進賊窩裡。在他所收集的情報中,馬家和段家是狼狽為奸,彼此掩護,暗中做著販賣鴉片和走私軍火的生意。
他們完全沒有道德良心,為了私人的利益,小至漁肉鄉民,大至煽動各省軍閥火並,燃起了半壁江山的戰火。
他之所以只殺馬化群,是因為這人渣是他的殺父仇人。至於其它幾個惡徒,還不勞他親自動手。他真正要擒的賊王,人在上海,也是他此行的最終目標。
但蒼天在上,他卻先落到了段家女兒的手中!
她明知道父親和馬化群是同一夥人,為什麼要救他呢?她曾說過,是因為他除掉馬化群,而感激他的緣故。但段家人豈有信譽可言?她這兒背著父親來幫他,或許下一秒就改變心意,要致他於死地。
不行!他唐季襄行遍大江南北,還沒有坐以待斃的紀錄過,而且對方還是個黃毛丫頭,他必須先封住她的嘴,免得莫名其妙地栽在她手上,毀了所有的計劃。
「請你停一停,我要在這裡下車。」他命令地說。
「學校宿舍還沒有到呢!」珣美回過頭說。
「我不坐了!」他趁馬車慢行,跳了下來,走到珣美面前,用指責的口氣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段允昌的女兒?」
「誰規定我自報姓名後,還要列出祖宗八代呢?」她有些心虛地說。
「馬化群是你父親的好友兼事業夥伴,還差點成為你未來的夫婿。我殺了他,你反而幫我,不是很詭異嗎?」他咄咄逼人地說。
「我父親和馬化群雖是朋友,但我可恨死他了!」珣美火氣也有些上來,「我說幫你,就是幫你,絕無三心二意,更與我是誰的女兒無關。你若怕我去告密,我向你保證,我段珣美絕不是那種反覆無常的人,你不必用小人之心來看我!」
「我諒你也不敢去告密!」季襄順勢威脅她說:「我若被抓到,你也難逃關係。因為你窩藏了我一夜,我若死罪,你活罪難免,你母親的尼庵也會被牽連!」
「你胡說!殺人的又不是我!」珣美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會把你說成是共犯,說你不願意嫁給馬化群,所以指使我來謀殺他。如果不夠的話,我還說你和我在尼庵會合,準備要私奔……」他繼續說著。
「你……你這個恩將仇報的小人!」珣美太過憤怒了,一皮鞭就抽下來。
「你已經用過「小人」這個詞了!」季襄矯健地抓住皮鞭的尾端,說:「記住,我們兩個現在是禍福與共的一體,你的嘴巴守緊一些,保了我的安全,也保了你和你母親的安全!」
「你……你是人面……獸心……」她氣得話都說不清楚了。
「當你幫助一個殺人犯時,就要想到這種結果。」他看她愈氣憤,彷彿就愈開心,離開前還帶著微笑說:「我們課堂上再見啦!」
珣美不曉得自己是如何駕車回家的,她只任馬兒去認路。唐銘怎麼翻臉和翻書一樣快呢?
都是她的錯,老把他想成是課堂上的唐銘,老實木訥又可欺。他都承認殺了人,她還當他是朋友,落到了被他反將一軍的地步。
其實,以她是段允昌女兒的身份,他的懷疑也是有道理的。但在她誠心以待之後,他還用這種否決的態度來脅迫她,羞辱她,就太叫人無法忍受了。
回到家時,她早分不清自己是為受唐銘利用,還是身為段家的女兒而悲哀。或者兩者都有,壓得她心好痛呀!
***
段允昌很難得地下了鴉片床榻,正正經經地坐在大廳木椅上,對著女兒說話。
「我昨天去參加化群的喪禮,那可惡的兇手還沒有捉到。」他吸一口筒煙,說:「你和化群自是無緣了,真可惜。」
「爹,那些聘禮也該退還了吧?」珣美擔心地問。
「不還!不還!」段允昌眉開眼笑地說。
「不還?」她不解地說:「難不成還要我替他守未過門的寡?」
「怎麼會呢?」段允昌笑容不減地說:「我找你來,就是要說這件事。我昨天遇到了仕群,他說他哥哥沒福氣娶到你,就由他來續前緣。所以婚禮不取消,你農曆年前還是嫁入馬家,只是新郎換成了仕群。」
這……這不是亂了法紀嗎?她簡直被當成一件工具,哥哥沒了,就換弟弟,傳出去豈不貽笑大方?她還有臉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