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言妍
她持續在它耳旁唱歌,並告訴正要跨上馬的珊雅說:「你一直摸它頭頂的毛,它就會乖乖的聽話。「
在生死的關頭,珊雅也不得不照這髒孩子的話去做。
維薇看著巴騰緩緩地踱開,她的眼睛就像雨中的大海,彷彿有什麼要狂哮出來,但她卻拚命忍著。
一個有著奇異眼神的小女孩,能馴服一匹野馬、能唱出最動人的歌、能不畏懼帶刀的武士……以她的性情及模樣,再過個幾年,不知要出落成如何美麗的絕代佳人呢!
柯倫心念一轉,向瓦卡低語幾句,瓦卡頓時臉色微變。
在柯倫帶著手下離去後,瓦卡是最後一人。
他清潔喉嚨,用很不耐煩的態度說:「邦主要那個藍眼珠的女孩,明天一早,就將她送到農莊來,邦主允許你們過完這個冬天再走。」
這個宣佈,又驀地令族人啞口無言。
「他要我的娜娜做什麼?不行!不行!」卡洛在柯倫的人都走後,猛地抱著維薇大喊。
「當然不行!若柯倫一旦發現真,我們就死無葬生之地了。」族長說。
「現在該怎麼辦呢?」有人問。
「我們連夜就走!絕不能再見阿帕基城的太陽了。」族長下定決心說。
在維薇還不大明白大人之間的況狀時,吉普賽人已安靜俐落地拔營,連一根針線都不曾遺落地悄悄消失。
在月掛高空時,他們已來到城外的荒山僻野處。被驅逐是他們的命,他們已習慣不抱怨,也不爭執,只有默默的向前行。
維薇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離開了她生長的地方。
多年以後,她憶起這一段,總在想,她應該要被送到農莊去的,因為,只要留在柯倫身邊,她一定有許多機會殺掉他、朱尼士及瓦卡,來為她可憐的父母報仇。
但同樣的一句話,十歲的女孩又如何能想得深遠呢?
所以,一個月夜,她失去了幸福的家園;另一個月夜,她遠離了故鄉。
一路上,她把仇人的臉及名字深刻在心版上,她相信自己一定還會回來,去向他們付這血海深仇!
然而,流浪是淒苦的、歲月是無情的。人世間的維薇,已是夏湖裡的一具死屍;而躲在娜娜名字後的維薇,卻因著貧窮及困苦而愈來愈微渺。
只有柯倫如大神的英姿及冷酷,依稀在她夢裡出現。
吉普賽族人教她的是,不要留戀過往,昨日的種種已如死亡般不存在。
真是如此嗎?真是一旦離去,就永難再回頭,一旦分別,就永難再見面嗎?
不!她告訴自己,她身上流著夏貝諾家族的血液,她是尼爾和瑪蓮的女兒,這是永遠無法磨滅的事實。
她,維薇夏貝諾,從來就不是一個吉普賽人。
她,發誓絕不許、絕不許自己遺忘……
憾痛
我悲痛的話語,
喚起了漫天的淒愴,
我淒厲的哀泣,
流遍了長河的傷痛……
那是抵不住的天譴,
要是我心中抹不去的憾恨。
這古堡外表醜陋得可怕,牆上的苔蘚散泛成張張如鬼魅般的面孔,而那正在開啟的柵門彷彿野狼的尖牙,咆哮著。
方圓百里之內沒有人存在,因為這是惡名昭彰的死牢,進去的人都沒有再出來的希望。由城垛滲透出的陰氣,在大白天裡也會令人背脊發涼。
「我去交涉。」波格拿了一袋金幣說。
維薇站在遠方樹叢的陰暗處,身上是棕色的男人袍子,頭上則用連著下巴的兜帽,罩住她美麗的面孔及如雲的秀髮。但波格仍然賺她大美,所以在她臉上塗了不少泥巴。
她看著這壯碩的男子,大跨步地跨向柵門,不禁暗想,十年了,竟然已經十年了!無論是以什麼方式,他們都長大成人了。
其實,她腦海裡較深刻的,是波格少年時期野性難馴的模樣,現在雖然仍有天生的浪蕩與不羈,但在離開族人,自謀生路後,也多少磨練出該有的人情世故與圓滑。
當兩年前,波格由千里外的波西米亞,出現在巴黎弗德烈教授的寓所時,維薇真的嚇了一跳。
在這之前,他們已分開了一段很長的日於,而且以為永遠都不會再見面了。
那年,吉普賽族人被驅離阿帕基城,他們忍著屈辱四處流浪,卻始終找不到安心紮營的地方。
維薇十四歲時,他們來到巴黎,那正是她希望所在之處,然而,巴黎之大,她又如何能接觸到一個大學教授呢?
整整有一年的時間,她生活在城市裡最髒最低層的處所。
天氣好時,他們會擺帳篷,用算命及表演來賺錢,她的鈴鼓舞及歌聲都極受歡迎;天氣不好時,他們就用洗衣、掃街、捕鼠……等賤役來勉強乞些吃食。
但就和從前的命運一樣,吉普賽人待久了,就會引起大家的厭惡,開始時是工會的人不許他們打零工,接著是巡迴賣藝的人也抵制他們的演出,於是,他們只好淪落到行騙偷竊的地步。
維薇的工作是專門穿上漂亮的衣服,假裝迷途的孩子,誘騙好心的紳士淑女到僻靜的小巷,再由族人將他們洗劫一空。
環境真的影響人很大,當時在飢寒交迫下的她,天天只想著要吃飽睡好,根本沒有餘力去想自己的所做所為為是否違反上帝旨意。所有道德、禮儀及善良高貴,都如她那傾頹毀滅的家,完全蕩然無存了。
但偶爾,她會蜷縮在街角,看見華麗的馬車駛過,就想著莉淇和費羅姆姆會不會坐在裡面?有幾次看到穿著綢衣戴面紗的少女,就想那是不是莉淇呢?
她們到底在哪裡?有什麼理由遺忘她呢?
她的身心永遠處在一種巨大的痛苦中,但苦難的日子及吉普賽樂天的哲學,讓她學會帶上許多面具。粗糙的現在和精緻的過往,如白天及黑夜的淬煉,造成她極端的矛盾與複雜的個性。
人生是殘忍的,冷漠無情使人單純,也令人容易存活下去。
終於有一天,維薇失手被捕了,她被帶到地牢中唯一一句話是:「我要找巴黎大學的弗德烈教授,我是他的侄女!」
幾大後,他們找來一個留著落腮鬍的年長紳土,她僻哩啪啦的就說:「我是維薇夏貝諾,父親是尼爾·夏貝諾,母親叫瑪蓮夏貝諾,還有妹妹叫莉淇,求你認得我!」
她因為太急切,舌頭都差點打結了。
弗德烈教授領她回家,在一夜之間,維薇又回到那高尚的,充滿書香的生活她知道族人都在找她,卡洛在街頭哭得像個瘋子,波格則時時在大學附近徘徊,但巴黎已沒有「娜娜」這個人了。
她在木窗後冷冷的看著為她傷心焦慮的族人。她當娜娜,就是要找回維薇,如今目的達到了,她當然不會再理會他們。
當族人全部都離開巴黎後,她望著彷彿安靜許多的街道,明白經過這些年的遭遇,冰己滲進她的心底,有些部分失去火種,再也暖和不起來了。
跟了弗德烈教授,維薇再度接受淑女教育,但這未婚獨居的老人,將心全放在醫學及科學上,不看好她的復仇計劃,也不認為女人有足夠的頭腦做任何工作。
「人死了就死了,最好的方式就是為他們禱告。」弗德烈教授說:「而你,只要在十八歲以前嫁掉,我也算對尼爾有個交代了!」
嫁?這字眼從不曾存於她的念頭之中。
弗德烈不時喚來他的學生,他們也為維薇那帶著異國風情的美貌所惑,但她對他們所有的人都不感興趣,只想由他們那兒學到一些醫學及科學的基本常識。
在弗德烈寓所的三年多,維薇最快樂的時光,便是幫忙準備一些小實驗步驟。她常想,若父親尚在,一定不會禁止她做更複雜的研究,說不定她還能成為歐洲的第一個女科學家呢!
可惜歐澤家族毀掉了她所有的夢想及未來!
她十八歲時,還沒結婚,弗德烈教授卻先蒙主恩召了,死後,他遺留下一堆名貴的書籍圖畫和幾處莊園給她。
在守喪期間,已是成熟男子的波格意外出現,他是特地由東歐一路打雜工、沿街賣藝來找她的,當他說卡洛已過世時,維薇竟然哀哭不止。
她這才明白,那五年吉普賽的流浪日子,並沒有在她生命中完全消失。
見到波格,她想起遠離多年的意大利,還有下落不明的妹妹,回到過去的心,莫名的燃燒起來。
因此,她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變賣掉產業,和波格組成劇團,表面上雖是演出,可實際卻是暗訪的情形下,走遍意大利南北城邦。
當然,只除了阿帕基城外,因為她還沒有回到故鄉的心理準備。
這件事曾在巴黎引起某種程度的轟動,說來也算是一則醜聞吧!一直到現在,有些人還是會談論著,弗德烈教授的侄女攜著巨款和一個英俊黝黑的賣藝人私奔了。
但她一點都不在乎!只因波格是唯一真正關心她,又瞭解她身世悲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