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言妍
為什麼?為什麼在他們的永不相會中,他仍會以這種微妙的方式,影響著她的命運呢?想到此,她的心就泛起一陣絞痛。
顧端宇見芮羽不說話,以為她是聽進了他批判岱麟的那段話,聲調轉為溫和說:「你也不必替楊家難過了,楊士謙當初若殉國或隱退,也不會淪落到今日的下場。由另一個角度想,我們也剛好名正言順地退掉這門婚約,不必再編造理由。
芮羽抬起頭說:「楊家正處在急難當頭,我們又提退親,好像不太好吧?」
「難道你還想嫁嗎?」顧端宇大皺其眉,厲聲責問,「楊章弘現在生死未卜,人家躲禍都來不及了,才不會笨到去趟這淌渾水呢!」
「我懂你的意思,可是——」她遲疑地說。
「芮羽,你忘了我們來北京的目的嗎?我們此行就是來退婚的,楊家富貴,我們退;楊家落難,我們也退,你原本就不願當楊家的媳婦,又何必良心不安呢?」他理直氣壯地說。
「我這一生最恨也最怕做落井下石的事……」她還是覺得不妥。
「一切就交給我吧!」顧端宇有信心地說。
芮羽看著他英俊的側臉,線條如此之硬,似乎永遠不會有軟化的一天。當初父親娶秦淮河畔出身的母親為繼室時,大哥也是固執地反對,甚至與家庭決裂了許多年。
在印象中,大哥總是無情的,除了反清復明外,沒有一件事他會放在心上,沒有一個人讓他覺得重要。
對於楊家,她能以大哥那種瀟灑的方式拋卻在腦後嗎?
顧端宇用錢買通了幾個關節,才在十天後,見到關在刑部大牢的楊家父子。
這期間,芮羽頻頻出入楊家後院的柴房,忙碌不堪。一方面是楊夫人憂急攻心,終於勞累出病來,一動也不能動;而另一方面,剛做母親的曉音,則終日以淚洗面、食不下嚥,健康情況每況愈下。
可憐那剛初生的嬰孩,無人照顧,又缺奶水,整日啼哭,芮羽只有靠慢熬的米漿安撫他,最後甚至也住到柴房,才能盡全力照顧這老小三人。
「芮羽妹子,若沒有你,我們真不如該怎麼辦才好?」這話曉音每日都要說上幾回。
「我楊家是祖上有德,才有芮羽這樣好的媳婦,在危難中也不背棄我們。」楊夫人在昏亂無助中,已把芮羽視為自家人。
芮羽在往刑部的大牢時,一直在想這些話,萬一……萬一她們知道她其實是來退婚的,會不會承受不住呢?
今日菜市口又有斬首之人,芮羽避開看熱鬧的人群,在一處城門邊等大哥。
幾天來,她已回復到女兒身,穿的是月白的布衣裳,兩條長辮,雖素淨清瘦一些,卻仍不減她江南女孩的秀麗氣質。
沒一會兒,顧端宇便急匆匆的跑來,「楊家父子已經過堂,判決下來了。」
「不是死罪吧?」芮羽屏著氣問。
「他們不是主犯,還不到罪不可赦的地步,」
他說:「據刑部的小吏說,楊家三父子提交兵部,充軍東北的寧古塔。」
「寧古塔?」她驚呼說:「那兒冰天雪地的。人千里跋涉地流放到那兒去能不能活著回來,都是個問題呢!」
「至少比斬立決強吧!」顧端宇毫無同情心的說,「我還沒說完呢,楊家女眷則入『辛者庫』。」
「什麼是『辛者庫』?」她緊張地問。
「『辛者庫』就是容納罪犯的地方,之後再發放為奴。」他說。
「為奴?大啊!楊夫人和楊大嫂都是金枝玉葉出身,別說做不了粗重的工作,就光是被叱喝指使,都已經是莫大的羞辱了。」她憂慮地說。
「哼!當年楊士謙投降滿洲人,就該知道有這種結局!」顧端宇面無表情地說。
「但他的家眷是無辜的,尤其是那個才剛出生的孩子,這種法律實在太不人道了!」芮羽仍覺忿忿不平。
「所以,你該慶幸了。」他說:「若是一年多前,我回了楊家的信,將你嫁入楊家,今天你也會入『辛者庫』了!」
「大哥,你不明瞭,楊夫人和楊大嫂都體弱多病,若入了『辛者庫』,一定活不了多久,而她們活不下去,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條,在這種情況下,我還能『慶幸』地做壁上觀嗎?」
「你不做『壁上觀』,又能如何?」顧端宇有些生氣地說:「別忘了,在十二年前,我們和楊家早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了,你不要心心唸唸的,還以為自己是楊家的媳婦!」
「我沒有。」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向硬心腸的大哥解釋,楊家妻兒如此可憐無依,又如此地信賴她……
轉個彎,已到刑部,門口橫掛著的一條大鐵鏈令人觸目驚心。經過了裡頭各廳的層層關卡,他們才見到被關在一間小室裡的楊家父子。
小室雖然簡陋,但尚有床椅,其中一名老者,發須半白,皺紋橫生,想必是楊士謙,另外站立著的年輕人,一個面色憔悴,憂心忡忡,她猜是楊文弘;另一個背挺腰直,精神尚好,在芮羽走進來時,便兩眼一亮,他大概是楊章弘了。
「端宇賢侄,芮羽賢侄女,我期盼你們來已經很久了。」楊士謙一見他們就說:「怎奈是在這種情況下見面,真是慚愧呀!」
顧端宇冷冷地不回答。芮羽忙說:「世伯,您就別說這些話了,人生如棋,世事難料,誰也預測不了命運。」
「顧姑娘!」楊文弘走過來,急急他說:「我聽說曉音生了個兒子,他們母子都還好吧?」
「都很平安,大嫂還特地要我今天來討個名字呢!」芮羽帶著安慰的語氣說。
「我們早就想好了,就叫『佑宗』,他的出生等於是楊家在最悲慘時的一線希望,楊家未來的振興就靠他了。」楊士謙說。
「謝謝顧姑娘,你的大恩大德,我們總有一日會報答的,」楊文弘打躬作揖,兩眼濕潤地說。
「楊大哥,快別多禮了!」芮羽不安地說,且感覺到另一雙眼睛不斷地注視著她。
「世伯。」顧端宇很勉強的稱呼說:「我們今天來探監,並非討論你們的案子或楊家的運勢,而是有關舍妹的婚約。」
楊章弘溫文爾禮的開口:「顧大哥,我們楊家一向很重視這斷玉盟約,這些年來也千方百計的在江南尋找你們,可如今楊家淪落至此,充軍抄家的,自然不敢誤姑娘的終生,婚約要存要廢,全憑你們,我楊章弘絕不會有任何怨言。」
聽見這於情於理,又不卑不亢的話,芮羽忍不住抬頭看他一眼,正好迎上他的回視,他的眼中帶著一絲無可奈何隱忍的情感,她不由得為他心酸。
想楊章弘不過二十二歲,剛中舉人,前程看好,卻因恩師、父兄的拖累,必須流徙到北大荒,甚至或許會老死在那片毫無希望、未來的地方。
比起來,楊士謙年事已高,歷經過富貴繁華,內心較無遺憾;而楊文弘則有妻小,人生尚有值得活下去的奮鬥目標;楊章弘呢?功名己然渺茫,未婚妻又離棄他,還有什麼能讓他挨過北大荒的殘苛考驗呢?
顧端宇可不會像芮羽那麼婆婆媽媽,他立刻就說:「楊老弟,很高興你還是個知書達禮之人,肯放舍妹一條生路。不過,我要說明的是,我們兄妹此次進京,原本就是來退婚約,絕不是因你們落難才有二心,我們可不希望遭人非議,說舍妹不夠節烈。」
「不敢。」楊章弘忙說:「但顧大哥說,你們原本就是要來退親的,我不懂,請指點。」
「我們顧家向來講門戶清白,絕不和降將及二臣等不忠不義之人有任何瓜葛。」顧端宇直接坦白的回答。
「大哥!」芮羽拉拉他的衣袖,要他委婉一點。
楊士謙一個踉蹌,往草床上一坐,頹然地說:
「端宇賢侄,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當年在南京迎降的不只我一人,而我們所求的,只不過是要避免再一次『揚州十日』的慘劇。在我們受眾人唾罵時,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拯救了多少江南人的身家性命呢?」
「全是狡辯!」顧端宇忿忿地說:「那麼,你後來又為什麼做滿清的官?又鼓勵兒子考科舉呢?這分明是貪圖富貴,名利薰心!」
「楊大哥有所不知。」楊章弘立刻辯解說:
「家父出來做官,實在是因為人情包袱太大,情非得已呀!而且,我們實在看不慣前朝的魏忠餘孽,又在新朝作威作福,與其忍辱偷生,讓他們混淆視聽,不如我們來造一股清議,你說是不是?」
「好個無恥的自圓其說,什麼清議?」顧端宇氣得臉都紅了。
「賢侄,別動怒,原諒小兒的信口胡言。」楊士謙長歎地說:「我承認,我的名利心重,無法做到令尊的『拿得起,放得下』。我也很悔恨呀!如今落得抄家充軍的地步,算是老天爺給我的懲罰了。」